自然道

　　鬼魇罗已被清理干净，关道长还亲自去了一趟林子里，确认了林子里确实没有别的东西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想来颇为蹊跷，然而并未发现其他线索，师徒商量后决定先带着姜泽回门派再议。跟当地百姓再三保证邪祟已除后三人才总算得以脱身，踏上了回门派的路。
　　回去这一程，姜泽倒是体会到了点大门派的阔气——好歹晚上住的是客栈，不用打地铺了。
　　一路上还算平顺，除了这个师兄性格有点阴晴不定，似乎不好相处——长相本就是高贵冷艳挂的，不笑的时候一脸清冷惜字如金的模样，就差把“生人勿近”这四个字顶脑门上了，可一张嘴就十分掉价，不是扯淡就是吹牛皮，捞不到一句正经话。有时候笑得十分温煦乖巧，笑完了眼皮一搭瞬间又恢复了矜持。姜泽观察了一阵，得出结论：这个师兄要么是虚伪爱装，要么就是有毛病。
　　比起来，他那个年纪不大却一脸和蔼慈祥的师父就正常多了。他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直觉，对他这个新鲜上任的师父十分有好感，连带着对那个被晏柒风说得玄乎其玄的门派也产生了一点没来由的好感。
　　而当他真正站在百川派的山脚下时，只觉得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
　　一道飞瀑自山崖上不知何处激荡着坠落成河，溅起无数水浪。碧水绕山，山光水色相映愈翠。仰而视之，茫茫然不见山巅，半山居雾，窥深悸魄。山前七道巨石破水而出，中间一块以朱墨上书“百川”二字，笔力苍劲雄浑，衬着这巨石危峰，无端生出一种千万重山脉沉沉盘亘镇守于此的庄严凛然。
　　姜泽看了看周围，并没有看到桥和船，正在猜测等下会如何上山，便见关行止阖目，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并指向水中某处一指，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顺着这灵通一指飞向了那处，一圈波纹迅速荡开，水中渐次升起白色的石阶，一直通往山脚。
　　“此乃我派护山河‘律规’，水中有我派诸位前辈画下的防护阵法，出入门派须得有阵法的通行密令。此阵一来可御外敌，二来么，也是防止未出师的弟子私自下山。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阵法都是开着的――所以，未出师的弟子想偷偷溜下山，是不可能的。”关行止领着徒弟们踏上石阶，边走边给姜泽介绍这百川派的入山第一要防，说到这里还特地转身意有所指地看了晏柒风一眼，后者闻言坦荡地冲他师父回了一个十分灿烂的微笑。
　　一路走来似乎没看见多少人，想是其它弟子都在修习，倒是有几个道童迎上来引路。沐浴休整完毕，姜泽随着师父和师兄去拜见掌门。
　　师徒三人来到前厅时，百川派第二十三代掌门――盛纪清，正一人下着残局。
　　修真之人大多年龄不显，修为越高越能保持体貌年轻。而盛掌门执掌门派已有十几年，看起来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修长的指尖执一枚乌鹭棋子，却只是把玩并不落下，长眉微蹙，眸光浅浅不知落于何处，似是心不在焉又似在凝神思索。雪白的长袍下摆无风自动，银色的暗纹时隐时现，光华流转，风仪斐然，端方修雅如林间潇潇翠竹。
　　“师兄，我们办完事回来了。”关行止站定开口，晏柒风也跟着唤了一声“掌门师叔”。
　　不知怎么，姜泽觉得师父在掌门面前似乎……有点莫名的拘谨与疏远。
　　盛掌门缓缓落了子，才转过头微笑地开口：“回来就好，行止、柒风，你们辛苦了，这是……”
　　盛纪清的目光在姜泽身上停顿了一下，转而带着探询地看向关行止。
　　姜泽在盛纪清的目光看过来的那刻跟他有了短暂的对视，明明是轻飘飘的一眼他却瞬间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威压，连他爹下黑手抽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惶恐地想低头，一眼就看得他不敢造次。
　　“新收的徒儿，”关行止慈爱地伸手摸了摸姜泽的后脑勺，“姜泽，还不快见过掌门。”
　　“见过掌门。”
　　盛纪清微微一笑，简单地问过姜泽一些年龄来历，便吩咐道童给姜泽安排好住处，待道童带着姜泽下去后，才转头询问起关行止师徒二人此次的行程。听闻林中竟有鬼魇罗时，盛纪清皱起了眉头。
　　“此事倒是甚为奇怪。”盛纪清沉吟着，轻轻伸手拨了拨棋子，黑白纵横间黑子隐然成势。他对着棋盘思索了一会儿，复而又道，“我自会安排人手查清来龙去脉，你们不必担心，先回去歇息吧。”
　　晏柒风抬眼看了看他的掌门师叔，打从他有记忆起就是跟着他师父，跟这位掌门师叔其实接触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时不时闭个关，偶尔见到的时候也总是一副深藏不露胸怀万千沟壑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为何要另外派人去查，他们刚从那里回来，对那边情况也更熟悉一些不是？
　　……还是说觉得他跟师父水平不行啊。
　　他转头看了师父一眼，正好看到他师父没什么表情地告了退，他微微一怔，识相地随师父出了门。
　　掌门师叔或许他的考量，不见得方便让他们知道。
　　师徒二人各自回去歇息，此处按下不表。
　　未经考核直接成为内门弟子，姜泽初入门派，脸还没怎么露，门派里已经处处流传着他的传说，传说他是关道长亲侄子，托了关道长的关系才得以入了百川派跟着关道长修习；传说他出身穷苦悲惨，走投无路痛哭着给关道长磕了三十个头求关道长收他为徒，关道长看他可怜才收了他；还有传说他天生资质驽钝，但家里给门派捐了两大箱金子，掌门勉为其难允了他入门派，给他指了个最不中用的师父……当然，最后一种传说被目击过姜泽被领回来当天那副穷酸样的弟子辟谣了，并且他根据眼见为实的客观情形推断第二种传说才是真相。总之，讨论度一时超过了百川派“前”话题人物晏柒风。
　　晏柒风这种天生资质卓然的免试入门也就罢了，他姜泽又凭什么？凭他身世凄惨吗？
　　姜泽完全不知道他不小心成了公敌，他来到掌门指派的住处“集虚斋”时，满心满眼都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乡下穷小子，头一回见到摆设如此雅致讲究的屋子，并且自己即将成为这屋子的主人，再内向克制此时也忍不住转头四下打量起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点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实感。
　　百川派各系弟子入了师门后便跟着师父修习，姜泽从关行止修行，因而入的也是摇光系。
　　姜泽上课的第一天，道童引他去了后山关道长惯常授课的九思院，谁知压根没见着师父的人影，倒是那道童抱过来一堆的经书，嘱咐他每种经书各抄三遍，最好还能日日诵读。
　　“熟悉熟悉道藏经典――字不认得没关系，多抄几遍就认得了――熟了之后听为师讲经也容易理解，有助于日后修行修心。”这是道童转达的关道长原话。
　　姜泽一头雾水地接过一摞以他的学识看来完全是不知所云的经书，迷迷瞪瞪地想师傅说的仿佛很有道理。
　　晏柒风倒是没有被布置别的功课，除了符咒练习，师父让他这几天重新体悟摇光剑第一式与第二式。他既不想坐在那里枯燥地画符，也不觉得拎着剑重复挥几遍就能有新的领悟，他转头看了看这新来的小师弟，后者正对着经书在那里连蒙带猜地依样画葫芦。
　　啧，没意思。
　　他索性扯过几本经书垫脑袋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着眼在脑内过招式。
　　师兄弟两个人互不干扰地自学了四天，直到第五天，他们师父才露了面。一见面，关道长便笑眯眯地问了姜泽这几天饮食起居如何，是否习惯，温和亲切得仿佛让姜泽日日抄经的不是他一样。
　　随后关道长招手让身后的道童捧了一个剑匣上来，在姜泽微微期待的目光中掀开了盖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寒意森然的剑，剑身近格处以小篆镌“自然”二字。
　　这是一把真剑！
　　关道长从剑匣中轻轻取出剑，端详了一会儿，才转头向姜泽解释这把剑的来历：“修行一事也讲究一个‘师父领进门’，这第一把剑当然也该由为师赠于你。此剑剑身由埋于泷浚寒谷冰滩四千尺之下的玄铁打造，寻常得不到，我与那谷主早年有些交情，便托了他替我寻了块铁。这剑铭‘自然’二字，取自《道德经》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句，河上公曰‘道性自然，无所法也’，为师现今赠你‘自然’二字做剑铭，亦是希望你今后时时以此为戒，你觉得可好？”
　　晏柒风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一套说辞十分耳熟，片刻后当即反应过来若干年前师父赠他剑时也说过这么一段话，出自泷浚寒谷冰滩的同款剑，只不过剑铭不同，他的剑剑铭为“千里”，取自“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姜泽其实没太听明白师父后半句的意思，但他听明白了前半句——这把剑十分难得……一般难得的东西都很贵。师父问他好不好，那自然是好的。
　　——名门正派就是这点好，财大气粗。
　　他点点头，双手接过剑，对关行止道：“谢过师父。”
　　关行止低头看着这个瘦小寡言的小徒弟，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多少摸清了这孩子的脾性，心里弯弯绕一堆，嘴上可能就几个字，特别“端着”。
　　果然是很像啊。
　　他心底叹了口气，明白有些事没法教，还得靠自己去悟，他这做师父的可以引导可以规劝，但不可越俎代庖地去强行灌输。
　　相比起来大徒弟晏柒风就是另一个路数了。
　　疯起来是个孩子，认真起来……是个认真的孩子。
　　关行止看着大徒弟，出声询问：“柒风，你这几天剑练得怎么样了？”
　　晏柒风含蓄地一点头：“还行。”
　　姜泽被他这份从容淡定深深折服了，不明白一个天天闭着眼睛打瞌睡的人是如何厚颜无耻地说出“还行”这两个字的。
　　关行止熟知自家徒弟这脾性，仗着天分好又肯花功夫，修为甩其它同辈一大截，自小就是个“揍遍山头小弟子”的硬茬，嚣张起来给阵风就敢上天，但其实这孩子于自身修行一事心里特别有数，实事求是，好就是好，差就是差，还行就是还行。
　　闻言关道长只是示意晏柒风：“好，让为师看看。”
　　“摇光剑”一共四式。
　　第一式，“雷霆一怒”。我辈路遇不平之事必拔剑一战，斩奸除恶义不容辞；
　　第二式，“沧海一粟”。蚍蜉撼树，终是体悟天地浩荡，万物浮沉，自身于天地间不过沧海一粟；
　　第三式，“九死不悔”。我辈行走天地，为天地立心，剑锋向前，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四式，“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为大成。
　　少年人身姿挺拔如青松，利落地翻飞，灵动的剑招，雪亮的剑锋，眉眼中俱是少年锐气。
　　晏柒风完整地走完了四式，漂亮地收了剑。
　　关行止在边上看着眼睛一亮，短短四天，第二式“沧海一粟”比先前更为精进了，可能鬼魇罗的刺激有点作用。但是还不够，火候还不到。不过总体而言这悟性确实算得上很高了。
　　一旁姜泽看着晏柒风挥剑的姿态，只觉得心潮澎湃。
　　修行是什么，姜泽不懂，但还有什么能比一剑啸江湖来得潇洒快意呢？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剑招，百忙之中分神想着，只要学会剑法，总能变得厉害，变得更强，再没有人可以欺负自己了吧？
　　啊不过这师兄好像确实有两把刷子。
　　关行止在传道授业方面一向是高要求高标准，即便心中有六分满意面上也不过只显个三分，此刻只是眼角露了点笑意：“嗯，还行。”
　　继而转头对姜泽道：“姜泽，方才师兄演示的招式，记得多少？”
　　姜泽被问得一愣，赶紧回忆方才看到的剑招，却无奈脑海里似乎只留了剑式的余影，细想起来毫无头绪。
　　关行止了然地笑笑：“不记得才是正常的。我派传承数百年的剑法，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看穿，恐怕这会儿什么千川派、万川派都冒出来跟本派叫板了。剑不急着学，打好根基才是首要的。来，为师今日先来给你讲经——柒风，你也过来跟着一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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