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道

　　虽说姜泽自己把自己拉扯大，天天洗衣做饭，时不时还要挨打挨踹，日子也是过得苦惯了的，但跟风餐露宿比起来，完全不是一种苦法。
　　一开始的兴奋冷却下来，慌张与不安就冒了头。
　　姜泽自小生长的村子又小又破，虽算不上穷乡僻壤，但也着实是偏远落后，放眼整个大曜国境，差不多也就是个边角料。但边角料小村庄再穷再破，好歹也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再不济也有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去处，哪像现在这样，拎着柴刀跑出来，何时停下、何处停下全无头绪，真正的拔“刀”四顾心茫然。姜泽自小就没出过远门，对村外世界的认知仅限于方老秀才讲课扯远了时的万千感慨——
　　“大曜之土，西涉流沙，东及沧海，南尽安南，北至冰洋，多少人穷其一生都走不完大曜的锦绣河山。像咱们这小地方啊，你们待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要是将来有本事有出息了，还是要走出去，出去看一看外面才好啊……”。
　　姜泽自己把自己拉扯大，自然较同龄人想得多一些，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偷了干馍和柴刀从家里慌急慌忙地逃出来已经是热血上头后的狗胆包天了，一口气跑跑停停走出了好几里，实在没有心力去思考将来的问题，只能先拎着柴刀想想眼下该去哪里凑活一晚。
　　日头已经西沉了，姜泽逃出来时是挑了最冷清的那条路，平时就人迹罕至，这会儿更是连野兔都见不着一只。
　　之前路上倒是零星散落着几家农户，他犹豫着还是没有去敲人家的门，几年前村西边王老四家的小儿子不见了，村庄里都说是被外边的人拐走了，姜泽去河边打水时听到村里人闲话时说起过，从此对“外边的人”存下了戒备的心。他宁可去前面林子里的树上待一夜。
　　深林之中天光更暗。
　　“啊——”
　　姜泽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措不及防腾空而起时只觉得心魂双双挣开那根弦自行飞脱了，回过神一看自己正被一张大网高高吊起在树上，缠绕自己的网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还在自动收缩！
　　“救命！有人吗！放我下——”
　　姜泽没说完的半句求救正好卡在脖子里，措不及防摔趴在地上的时候心魂仿佛也跟着摔回了身子，还震了震。
　　然后发现眼前赫然落下一双脚。
　　姜泽赶紧抬头，想看看这从天而降的是何方神圣。
　　……嗷鬼鬼鬼鬼鬼鬼鬼！
　　在看清这是一个人带着鬼脸面具的同时姜泽已经及时地把一声惊叫憋回了嗓子眼，但还是一瞬间郁愤难当——少年孤愤走天涯，却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找着，还被人当成猎物一网兜起来又草草扔了下去，正摔得龇牙咧嘴呢，竟还要横遭此惊吓。
　　火大！
　　这面具做工相当草率，像是把几张纸随便叠着糊在一起，然后抠了三个不规则的洞就算是“眼睛”和“嘴”了，偏偏在一些细节方面又十分讲究，比如毛虫似的两条歪眉和两坨浓艳的腮红看起来应该是认真花了心思的，象征“嘴”的那个洞周边也是一圈草草涂就的殷红，姜泽一时有点弄不明白做面具的人到底是想表达“樱桃大嘴”还是“血盆小口”，反正一片昏暗中冷不丁看到这玩意儿还真挺瘆人。
　　眼前这鬼脸兄一身雪色长衫，袖口与衣摆处皆以银线绣了北斗七星的纹饰，斗柄最末那颗星却是以金线绘制。看身量约莫十几岁，一把剑玩笑似的拎在手里转，语气随意如“免礼，平身”地问了一句：“呀，方才对不住了，我这网误伤了你……能站起来不？”
　　姜泽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竟还有人在黑灯瞎火的野地里装神弄鬼吓唬人，这是何等的缺德啊！
　　关键自己还真的被吓趴了！
　　又尴尬又火大！
　　而且听这语气没有半点“对不住了”的意思，倒是提醒了他现在的姿势十分有辱斯文。姜泽赶紧捡起摔掉了的柴刀爬了起来，冷冷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鬼脸兄，盘算着如果对方胆敢对自己不利就一刀砍过去——必须冲着脸砍！
　　晏柒风对上姜泽的眼神时不由一愣。眼前这小兄弟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的缘故，看起来十分苍白孱弱，唯独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过来时泛着幽幽的凉意，盯得人心底发寒。
　　“这是摔傻了还是吓傻了？”晏柒风等了一会儿见姜泽光瞪着眼不说话也不动作，皱着眉有点不耐烦，想了想，他还是手一扬摘了面具。这面具是符咒练习课上无聊时他随手做的，做这玩意儿不费功夫，别人画一道符的时间他就能做出三个，原因无他，唯手熟尔。
　　不管姜泽承不承认，面具摘下的那一瞬间，他被惊艳得心口都颤了颤。眼前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眉眼生得极有气象，神华流转，灵秀飞扬，鼻梁高挺笔直，加上少年人特有的尖削下巴，仿佛天生就自带一股子旁若无人的优越。
　　但是长得再好看也难掩此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事实，姜泽惊艳过后很好地保持了一贯的清醒冷漠，并且决定立刻转身就走不跟此人多废话。
　　“回来，别往里走了，林子里面有大妖怪，专吃你这种小孩儿！”
　　晏柒风没去管那张网，只是不远不近缀在姜泽身后，懒洋洋地出声吓唬。
　　他和师父关行止此次出行是奉了掌门师叔之命。前阵子离此地相去不远的镇上接二连三有人无故身亡，死状各异，有溺水而亡的，有上吊自缢的，还有半夜发疯自己活活掐死自己的等等，神情或安详或恐惧，邪门得很，当地的官员都束手无策，百姓无法，只好向附近镇辖的仙门求助。偏偏负责管辖此地的仙门世家正是家主仙逝，群龙无首之际，自己内部就斗得不可开交，压根无心管这事，索性将这麻烦事推给了正好派人前来吊唁的百川派。百川派掌门盛纪清听闻此事后衣袖一摆，他和师父便被指派出来干活了。
　　三天前他们就到了此地，在镇上搜查了一圈后确定没有异常，于是便把搜查范围扩展到了离这镇子最近的这片林子。镇上的客栈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而且万一不干净的东西半夜才出来作妖，他们打斗起来恐怕会吓到无辜百姓，正好林子前面过了桥有一处废弃的道观，师徒二人一合计，索性不去叨扰林子周边的农户，干脆在道观里落了脚。
　　师父让他在这小破林子里转悠了两天，什么都没遇上，倒是逮住了一小孩儿，虽然荒山野林里冒出个小孩儿这事挺奇怪，不过狩魂网既然没伤他魂魄，那应该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儿。
　　姜泽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着，比起活在大人吓唬小孩儿的故事里的大妖怪，后头这位更让他神经紧张。而且他那张网……姜泽记得方才被那张网缚体的感觉，就好像……好像是活的一样。
　　越往里走越黑，晏柒风本以为小孩走几步就会停下的，没成想那小孩居然越走越快。
　　“啧，”晏柒风皱了皱眉，“找死么。”
　　此时周遭已完全暗了下来，晏柒风打算收工回去向师父复命，于是几大步跨上前拎住了姜泽，“行了，让哥哥带你——”
　　“回去”俩字随着眼角什么东西掠过咽回了晏柒风的喉咙里，他猛地抬头，看向右侧那丛灌木。
　　姜泽被晏柒风突然伸手一揪本来正吓得拼命挣扎，挣扎到一半感觉身后之人好像没了动作，不由回头一看，此人正一脸恐惧地瞪视着什么东西，姜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那片隐隐绰绰，好像后面有什么在动……
　　“快跑！”
　　姜泽几乎是本能地扭头跟着晏柒风就跑，跑出林子后又继续跑出好远，姜泽觉得肺都纠成了一团，只好在喘气的空档抓紧时间问了一句：“那里面有什么？”
　　“有树呀，”晏柒风突然停下来，旋身笑吟吟地看着姜泽，跑出这么远居然一口气都不喘，“里面好黑，还有那么多的树，怕不怕？”
　　姜泽也停了下来，他的脸木在那里没什么表情了，也不知道是喘气喘木了还是被眼前这人气木的。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跟我走。”晏柒风扫了一眼姜泽这一身打扮，估摸着就是小兔崽子翘家了，也不多废话。姜泽压根没来得及看清晏柒风的动作，柴刀已经在晏柒风的手里了。
　　“手里的刀都守不住还怎么防身，”晏柒风一抬下巴，自顾自转了身，“我跟我师父这两天就在前面那个桥对面歇脚，你跟我们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家。”
　　姜泽一方面很不愿意跟这个怎么看怎么古怪的人混作一处，另一方面防身的家伙刚被抄了，而且也确实没地方可去，林子那边经刚才那一吓也不敢去了……
　　最后跟着晏柒风走的时候，姜泽总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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