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道

　　“竖子朽木也！”
　　姜泽被教书先生从学堂赶出来的时候顺便帮先生带上了门，一并把里面十来个同窗压都压不住的笑声关在了身后。
　　天色尚早，这个时辰回去他那赌鬼老爹肯定还在外面瞎混，姜泽想了想，索性转去了村口河塘那边。
　　平日里这片除了小孩子玩闹就没什么人会来，这会儿更是没什么人，姜泽寻了块最大的石头，不怎么讲究地往上面一坐。
　　朽木。
　　姜泽皱了皱眉，想起学堂里老秀才那张满是沟沟壑壑的老脸，把这俩字翻来覆去嚼了一会儿，终是叹了一口愁肠百转的气。
　　老秀才姓方，早些年考举人屡试不中，后来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在乡间当了教书先生，给小儿开蒙，教他们识文断字、纲理伦常。小村庄里的教书先生束脩也收的少，是以远近村邻家的小孩，大半都投入了方老秀才门下，不求学出个什么名堂，好歹认得几个大字就差不多了。虽然束脩不多，然而以姜泽家的情况，他能进学堂读书这事可得亏了姜家老祖宗在天之灵关顾有加，让他那混账起来六亲不认的爹在某一刻突然回光返照般发了善心。
　　姜泽的父亲年轻时游手好闲，身无长处唯有一腔富贵险中求的热血可圈可点，是个上了赌桌就下不来的货色，姜泽他娘实在受不了了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收拾了细软丢下才三岁半的小姜泽跟人跑了。少了个人成天在耳边聒噪，这赌博胚子越发不知收敛，直接从赌徒一跃成了赌鬼，成天往镇上的赌馆跑。
　　在姜泽眼里，他这赌鬼老爹一辈子跟着赌桌相亲相爱，对他这个亲生儿子却是非打即骂，言语之粗鄙下流，拳脚之娴熟狠辣，不像是给人当爹，倒像是讨债的——那个贱婆娘跟人跑了，你这小贱种不替你那婊子娘伺候老子还等着当少爷吗？
　　有好几次姜泽看着案板上的菜刀都大逆不道地想要不趁他爹睡熟了宰了他，然后自己抹脖子跟着死了算了……不过也只敢想想而已。
　　而就在三个月前，这赌鬼赢了钱心情大好，居然心血来潮给姜泽交了束脩，把扔在家里没人管的姜泽打发去了学堂。
　　彼时姜泽不过九岁稚龄，啥也不懂，不过在某些方面倒是有些敏锐的直觉，他觉得要花钱才能做的事那应该是件好事情，不然人家都傻么上赶着送钱学没用的东西，因此在得知他可以跟别的孩子一样去学堂后，着实暗自雀跃了好久。
　　姜泽自小没人疼没人爱，在他爹的拳脚下挣扎着生活了九年，对这个所谓的爹从来只有攒了九年的怨恨，但这事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赌鬼老爹的。不过感激归感激，姜泽感激之余最多只是洗衣做饭更为勤快，大耳刮子扇过来的时候他可还是一如既往死心塌地恨着他爹。
　　这赌鬼还回来干什么！跟赌桌过一辈子去吧！
　　毕竟跟着老秀才学了三个月忠孝礼仪，“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1]圣人的训诫他听进去了，于是他一边憋着恨，一边温驯得像条狗——一条任劳任怨还抗揍的狗。
　　姜泽家的情况左邻右舍的谁不知道，大人们每每提起也是一阵半是惋惜半是幸灾乐祸的摇头：“苦了孩子啊……做大人的不像样，小孩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那些半真半假的同情，像是四面八方吹来掺了沙砾的风，刮得他脸上细细地疼。
　　小孩子们可没大人这么含蓄，一见姜泽就口无遮拦地怪笑：“哎呀，赌博胚的儿子……”
　　“咱们不跟姜泽玩，我娘说要被他带坏的……”
　　像这样的嘲讽不是一两天了，姜泽身量瘦小，打是打不过人家的，只好死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理会，下了学就匆匆忙忙赶回家生火做饭，收拾停当后再趁着他爹没回来的那点时间温习白天的功课。对读书这事他是很上心的，因为他听方老先生说了，“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2]在他眼里，读书是他离开这里唯一的出路，是有朝一日让那些欺侮过他瞧不起他的人狠狠打脸的唯一途径。
　　可今天，克制惯了的姜泽实在没心情克制。
　　赌鬼老爹三天没回来了，到早上天亮才一身酒气一步三晃地晃进门，姜泽那会儿正打算去学堂，父子俩措不及防打了个照面，然后姜泽就发现他爹顶着一脸五彩斑斓的伤，明显是被什么人揍了。
　　所谓十赌九输，他爹这段时间估计手气不好没少输钱，不知道是又欠了多少债还是招惹了什么人，这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露个面也是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一连几天，姜泽都看见有四五个陌生的男人在他家附近转悠，看起来凶狠不好惹，他隐隐约约听见过他们在说什么“逮不着”、“王哥”、“剁了他”，感觉这几个人是冲他爹来的，所以这几天也是提着心吊着胆，回家都是绕着走。
　　他爹似乎没想到他还有个佣人儿子，迷蒙着眼打量了姜泽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了，一脚踹倒了边上一个少了条腿的凳子，伸手一指背着书篓吓得不敢动的姜泽，大着舌头嚷嚷：“干什么去？又去那个破学堂？败家玩意儿以后不许去！回来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想饿死你老子吗！”
　　姜泽白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那酒气冲天的醉鬼突然眯起了眼睛，刚刚还涣散的眼神诡异地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姜泽陡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
　　“嘿嘿……白吃白喝养你这么大，是时候回报老子了……去收拾收拾，明天送你去王哥那儿，这叫什么，嗝，父债子还，嘿嘿嘿……”
　　姜泽一听顾不上害怕了，急道：“爹！求求你，我不去.....”
　　“滚！老子一宿没睡，少给老子找晦气！”伴随着不耐烦的骂声，姜泽被一记窝心脚踹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书篓连带着里面书全都被粗鲁地甩进了院子里那口大水缸里。待姜泽挨过那一阵疼连滚带爬地过去把书捞出来时，心疼地发现原本就“藕断丝连”的二手书被水一泡这下彻底散了架，而始作俑者已经歪倒在屋里鼾声如雷了。
　　小少年哆嗦着手掬着一捧湿淋淋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书的书，在这一刻对他亲生父亲的恨意忽然到达了顶峰，他近乎咬牙切齿地想：我恨他……要是没有这个人就好了……
　　满腔沸滚不息的怨恨，与对福祸不知但十之八九是祸的将来的恐惧，如黑色泥淖中伸出的两只手，狠狠地将这个一向隐忍沉默的孩子往下拖去，挣扎无力，他便由着自己不断地陷落，等回过神，已经站在学堂门口了。
　　所以，当方老秀才抽姜泽起来答对，姜泽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答非所问的样子，看得老秀才直皱眉。前座那个小胖子转过头故意大惊小怪地拿起姜泽桌上烂透了的破书展示给大家看的时候，姜泽只觉得周身流窜的火气猛地冲出了天灵盖，想也不想直接掀了桌子，一拳打在了小胖子的脸上。
　　后面的事不必多言，功课没做好先不提，当堂打架还了得，温良恭俭让都被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方老先生一指门口，姜泽就乖乖地滚了。
　　这会儿坐在无人的河塘口冷静下来一想，悔意就浮上心头了，小胖子平日就是个小霸王，吃了姜泽几拳，回去肯定得找他爹娘哭，他爹娘肯定不能看着宝贝儿子白白挨打啊，这万一找上门要说法……
　　这赌鬼老爹不知道会不会来个大义灭亲把他活活打死——正好又少个“败家玩意儿”在跟前碍眼！
　　打死正好，省得去那个什么王哥那儿遭罪。
　　小少年满心烦躁地想着他爹可能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又想到今后恐怕日子更加难过——搞不好没有今后了，直接“父债子偿”让人剁了，不禁苦闷气短，手脚冰凉。
　　要不……要不就不回去了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有如拨云见日，姜泽满脑子乱糟糟的心绪倏地就平静了。
　　“呵，回去等着替他‘还债’么？”他冷漠地想着，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姜泽悄悄摸回了家，赌鬼老爹果然不在，他也没耽搁，匆匆忙忙拿了几个馍，想了想又带了把柴刀，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往肩上一挂，就毫不留恋地跑路了。
　　这是九岁的姜泽有生以来做的最大胆的一个决定，日后每每回想起当初的大胆，姜泽都觉得，自己果然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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