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道

　　“说吧，因为什么原因跑出来的？”
　　“……关你什么事。”
　　“……”
　　过了桥，前面是一座废弃的道观。晏柒风进门时叫了声“师父”，姜泽探头一看，蒲团上坐了一个长袍曳地的道人，眉目颇清秀端正，正阖目打坐。
　　以前村口那片经常有这样打扮的人，自称某某真人，披身黑袍扯根鸡毛掸子来跳大神，嘴里嘤嘤嗡嗡地念着几句高深莫测的咒语，姜泽见过几次，以其肉眼凡胎是看不出这些世外高人的仙气的，只看出了那种类似耍猴戏的热闹，而眼前这位跟他之前见到的真人们不太一样，没有热闹，只有一点离群索居的清苦气。
　　那道人听见动静睁开眼望过来，一眼看到了晏柒风手中的柴刀，长眉一动，“好刀。”
　　“嗯，辟邪防身。”晏柒风随手一甩，那把平时砍柴十分不利索的破柴刀居然轻轻巧巧地一头扎进了木桌板，入木三分还不带晃的。
　　姜泽没见过世面，一时被这行云流水的一甩震了一下。
　　晏柒风恰好瞥见姜泽惊诧的脸，心里一阵得意，油然而生出一种高手还未正经施展仅是轻描淡写一弹指便下一城的潇洒。
　　但他自认为是一个沉稳的高手，于是面上不显，只是沉稳地走向师父，心情很好地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那道人温和地转过身看着姜泽，“贫道乃百川派关行止是也，不知这位小友怎么称呼？ ”
　　“大宝。”姜泽面不改色地说，这也不算扯谎，他娘当年没跑时成天“大宝”、“大宝”地叫他。
　　“这位……大宝兄弟，幸会幸会。”晏柒风不知为什么看到姜泽瘦弱的小身板配上这个听着十分富贵的名字就特别想笑。
　　光看脸其实这位关行止关道长年岁并不大，但不知是因为这身略微泛旧的道袍还是垂目时稍稍下垂的眼角，姜泽总觉得这位自称贫道的男人脸上有种莫名的悲苦与沧桑。
　　此刻沧桑的关道长正一脸桑沧地问姜泽：“大宝，还没吃饭吧？这里还有几块桂花糕，前不久贫道刚从桂香堂买回来的，先吃着垫垫肚子吧。”
　　一边的晏柒风相当不满：“我在那个破林子里遭罪，师父您这居然还有兴致跑镇上去买桂花糕？”
　　姜泽觉得他应该警惕地拒绝，但是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啃着桂花糕的时候他想，这位关道长脸上的沧桑大概是心系天下苍生的沧桑。
　　“今晚早点歇息，明早我们送你回家。”眼前这孩子正低头吃着糕点，从关行止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一鼓一鼓的小脸和长长密密的睫毛，一时心下怜爱，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泽的脑袋。
　　姜泽顿了顿，头顶上传来的温热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底从离家那刻起就没停止过的焦躁。他慢慢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塞进嘴里，低头含糊地支吾道：“……没有家了。”
　　时年正是歉年，师徒二人一路走来见了不少穷苦人家，此时听闻姜泽低低的一声回应，自然以为这苦命孩子也是家里没了大人，只好小小年纪出来谋生路，当下不免有些可怜这个小孩儿。
　　关行止沉吟了一会儿，斟酌道：“你年纪尚小，孤身一人在外终归不安全，我们总不能任你一个人流落街头，既然如此，不如……随我们回百川派如何？”
　　一边的晏柒风见姜泽一脸茫然，很好心地出声问了句“大宝，你知道百川派吗？”
　　姜泽继续一脸茫然。
　　晏柒风唇角一勾，“这个嘛，要从八百年前那场仙魔浩劫说起……”
　　哪有什么仙魔浩劫，晏柒风此人，吹牛皮也讲究一个排场，愣是即兴扯了一段声势浩大的仙魔大战，才总算进入正题。
　　当世修真之人无数，大小门派更是鱼龙混杂，其中有偷鸡摸狗的旁门左道，也有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这些名门正派各自暗中较劲，谁也不服谁，若要给各大门派安个排名，百川派、破云堂、辰朱派、玄风阁、古机门是公认的五大门派，其中以百川派为首。
　　五大门派中，破云堂擅刀，辰朱派擅丹药，玄风阁精于符咒，古机门——就是门派之主刚仙逝的那个——工于奇门遁甲，而百川派则以剑闻名。当年，百川派开山祖师一剑悟道窥见天机，开创了名动天下的百川剑法，此即百川派的立派之本。正是这独门剑法世代传承，令百川派纵横仙门数百年，至今仍然是无数求仙问道者心向往之的第一道派。百川派一门七系，分别与星经上北斗七星相合，不同系别之间虽修习的心法各有侧重，不过也是同根同源。
　　“……至于你眼前这位关道长，跟本派掌门盛纪清道长乃是同系师兄弟。”
　　“咳咳。”关行止谦虚地咳了两声以示低调。
　　“而不才在下，正是关道长座下首徒，晏柒风。”
　　姜泽一开始确实是被那段天花乱坠的仙魔大战唬住了，不过后面再听下去就转过弯了——这神棍在这儿妖言惑众给他洗脑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什么修真、道士之流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插根八卦旗摆摊算命的“铁嘴直断”，或者扛把木剑瞎舞一气说是能驱邪消灾的大师。
　　在姜泽看来，门派什么的，不就是一帮江湖骗子的聚集地么，虽说那些飞天遁地、一剑啸江湖的传说听来很是过瘾，可也没人亲眼见过不是？还有说修仙的，修的什么仙，有谁修成大仙飞上天了吗？先修修脑子吧。
　　话说回来，这百川派真要是这么厉害，这俩神棍用得着在一小破道观里打地铺么？
　　当然这话不方便当着关道长的面说，刚吃了人家一块桂花糕呢。
　　姜泽在心里暗自腹诽的时候，关行止一直在旁边观察这个孩子。
　　冷淡而戒备，像一只收着爪子观望这尘世的幼猫。
　　久远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受了责罚时一声不吭，只是睁着眼凉凉地盯着人瞧。
　　“贫道多年不收徒了，不过今日你我于此地相遇，也算是有缘，你可愿从贫道修行？”关行止缓缓敛了笑意，望向姜泽的目光带了点严肃的问询。
　　姜泽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时，已经决定以后不混出个人样绝对不回去。可现在就自己身上几个干馍，没几天就得饿死，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眼前这俩人虽然是神棍，但看上去倒也不像是坏人，再者自己身上也没啥值钱的，人家能图啥呀。跟着这俩人走还能混几顿饭吃，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啊，大宝兄弟，骨气呢。
　　不过姜泽好歹浸淫圣贤书三个月，读书人的矜持不能丢。
　　低眉垂眼了片刻，姜泽轻道：“百川派那么厉害，我什么都不会，也可以入派修习吗？”
　　“要是什么都会了还修习个鬼——底子、资质什么的不重要，有没有仙缘才是根本。”晏柒风信口胡说八道。
　　“那……我跟你们回去。”
　　言罢三人决定睡了，晏柒风随手一指角落的草垛，“你就睡那儿吧。”
　　想了想又扔了几本经书过来，“喏，给，你搁脑袋下垫着睡舒服点儿。”
　　姜泽躺在厚厚的草垛上时脑海里不由想起了方老先生那句恨铁不成钢的“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才不过一天就沦落到跟俩神棍挤草堆了。姜泽忧愁地想，方老先生还真没说错，自己大概真是“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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