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裴家居处简陋，四间土房，很多年的老房子了。堂屋，东西屋，还有间熏得黑乎乎的厨屋。大儿子一家挤在东屋，二儿子一家住在西屋。裴满收去世的早，秦氏一个人睡在堂屋隔开的里屋里。裴玉堂还小，家里便直接在堂屋西边支了个床板，挂个帐子，叫他睡在西窗底下了。
　　一大家子将近十口人挤在这三间破房子里，干什么都不方便，屋里不透风，夏天闷热的蒸笼样，冬天北风呼呼的刮，呵气成冰，阴天下雨又漏水，屋顶上铺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苇子、干草也不管用！晒好的衣裳生生发了霉有了味儿！
　　一家人最期盼的大事儿就是盖新房子，有个安生地儿！
　　裴满收辛辛苦苦了大半一辈子，前年死了，但凭着肯卖力干活儿，不仅能让家人吃饱肚子还有结余。秦氏又会过日子，节衣缩食，一厘一毫的积攒，该花的花，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出。
　　虽然老大、老二两家不时地发生摩擦，产生口角，但有婆婆秦氏在，她们还收敛着点，盖房子就是全家人的奔头，这个奔头如今也实现了！
　　裴家上个月新盖成的房子就在前面，和老房子隔了几丈远，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几间瓦房，一个宽敞院落。
　　秦氏在房子盖成后找人卜了一卦，算卦的说下个月初三是个大好日子，适合搬进新房子里住，于是一家人打起精神等着下月初三的到来。
　　睡觉的时候，俩人分开两个被窝，初春的夜里不算冷，他们并排躺着。宋曦月白天睡过了，夜里便不太睡得着，旁边还躺着个孩子，他不停的翻身，她更睡不着了。
　　“你叫玉堂是吧？”她问。
　　“是啊——”他拖长了声音，用手挠了挠后背，头拱着枕头转过来看她，“你叫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
　　裴玉堂很是吃惊，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支起半截身子看着她，“你爹娘没给你取名字啊？！”
　　“额……我忘了……”她觉得这个话头起的不好。
　　“自己名字怎么能忘呢？！你不会傻了吧？我们村头的那个傻子就一问三不知，光知道傻笑！他也没名字，我们都叫他傻子！”
　　“我先前撞到头了，就把以前的事儿全忘了！”她也是这么告诉秦氏的。
　　裴玉堂似乎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立刻裹着被子坐起来，又拉了拉她的被子，满肚子的问题，“你是哪个村的？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你？我记性最好了，我家亲戚我全见过！就没见过你！”
　　“我全忘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她道。
　　裴玉堂在床上蹲了大半天，忽然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
　　“你做什么？！”宋曦月看着他。
　　“我没做什么！”他张口说瞎话。
　　她脸蛋儿白白嫩嫩的跟案板上搁的水豆腐似的，和咋咋呼呼的裴娟儿不一样，他就想知道是不是捏着也跟豆腐一样软。
　　“睡觉吧。”宋曦月叹气道。
　　“你告诉我你是哪个村儿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呢？”裴玉堂又问。
　　宋曦月不说话。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躺下去，隔着被子踹了宋曦月一脚，宋曦月仍旧没搭理他。
　　房内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俩人都睡着了。
　　因为宋曦月身子发热，这几天活动范围便是裴家的院子，要么坐着，要么躺着，一天中偶尔有一两个人跑到裴家去看看她，挤眉弄眼咕咕囔囔。
　　前面两天裴玉堂还时不时盯着她看，觉得家里多个漂亮小姑娘很新鲜，等他兴头过了，便整天不着家，用秦氏的话就是在外面玩疯了！只要不坏事就随他去吧！
　　秦氏有三个儿子，除了小儿子裴玉堂外，还有大哥裴金堂，二哥裴银堂。
　　大哥裴金堂家一个女儿，叫裴娟儿，只比裴玉堂小一岁，小叔子裴玉堂整天带着侄女和村里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儿；二哥裴银堂家俩孩子，是一对儿龙凤胎，裴兰儿，裴勇，才一岁，需要时刻看顾着离不了人。
　　一大家子人住在这么一方小宅院中，着实是拥挤，好在好日子就快来了。
　　这几天，宋曦月脖子里那串项链被裴家人摸了无数次，都对她虎视眈眈又超乎寻常的关心。
　　天儿暖和，秦氏坐在院门口做针线活儿，宋曦月打屋里出来走到她身边，坐在一旁看着她缝衣裳。
　　据宋曦月推测，裴玉堂那么小，秦氏大约也就四十多岁年纪，只不过她看着颇显老态，脸上几道皱纹，尤其是眼角纹，发间也有几根白丝，腰也有些佝偻，身子不大好。古时成婚早，这么大年纪儿孙满堂不稀奇。但她似乎是个极劳碌的命，丈夫去了，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忙完田里忙家里，衰老迅速。
　　宋曦月一直说自己什么都忘了，秦家的人便也不问她了，只说她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告诉他们。倒是宋曦月从秦氏口中侧面打听到了这儿是哪儿，如今哪里有太平地儿，地里庄稼收成如何，都种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裴玉堂和裴娟儿从外头玩够了跑回来，两人喊了秦氏一声，从宋曦月身边跑过去，抢着去厨房舀水喝。
　　宋曦月看见裴娟儿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换下来的裙子，林如双将裙子上划破的洞缝补好了，洗干净后给了自家闺女穿，虽然不合身。
　　宋曦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发笑。
　　很快，俩人又跑出来，站在秦氏面前看她在做什么。
　　秦氏抬头扫两人一眼，身子往前一把捞过裴玉堂，手朝他身上上下拍打，一边打一边拎着他转圈，裴玉堂身上顿时扬起一阵尘土，冒了烟似的。
　　“不听话！又去哪儿了？！衣裳不想要了是不是？！土里做窝了是不是？”秦氏斥责他，但她似乎不怎么生气，在宋曦月看来就是一位溺爱小儿子慈母。
　　裴玉堂一点不像被斥责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反而嘿嘿笑着。他又盯着宋曦月看，见她神色淡淡的坐着，托着下巴望着他也不说话，和村里其他孩子很不一样，便不免又多看几眼。
　　裴娟儿站在宋曦月跟前，玩着手指大大咧咧的问她，“你去不去玩儿？”
　　“好啊！”宋曦月站起身，正想出去转转。
　　“带你一个就够烦的了！我不带她！”裴玉堂不高兴的对裴娟儿道。
　　女孩儿最爱哭鼻子了，走也走不快，跑也跑不动，又娇滴滴的，眼皮子一啪嗒泪珠儿就下来了，他总是挨骂的那个，来家里的这女孩儿一看就全身娇气！肯定也爱哭鼻子！
　　“跟谁玩儿不是玩儿？你就带着这个姐姐去转转走走，过会儿回家吃饭！”秦氏接话。
　　“我不！”裴玉堂使性子甩胳膊。
　　秦氏作势要打人，裴玉堂只得耷拉着脸气呼呼地带着俩人走了。
　　没走多远，秦氏又追上来，叫宋曦月摘下脖子里的项链给她收着，“别被外人摘了去，等你回来我再给你戴上，阿。”宋曦月将项链摘下来递给了她，她对秦氏放心。
　　村东河滩上，他们三个和村里的其它孩子汇合上了，大家都围过来盯着宋曦月看，叽叽喳喳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才散开。
　　裴玉堂和两个看着就很顽劣的男孩子往河边跑，跑了一半儿又折回来，指着宋曦月一脸严肃道：“你！你就站这儿别乱动！省的一会儿回去找不见你娘又怪我！”说完他手在衣裳上抹了抹又跑开了去。
　　裴娟儿也早和她认识的小孩儿玩儿去了，俩人将她丢在了这儿，好在宋曦月也不想跟他们玩儿。
　　万一他们拉着她玩什么丢手绢、扔沙包、翻花绳这些幼稚的游戏，她必定流泪。
　　她在河滩上找了个干净的地儿坐下来想事情。
　　过了一会儿，宋曦月在周围捡来石子，将石子儿堆一块儿，很快堆了小山似的一堆。百无聊赖，她掐了几个树枝，用石子儿盖房子，围院子。很快盖好了一座楼台，几排房子，又垒了个大院子，还弄了个院门，想起什么就尽量点缀什么。
　　宋曦月身边围的小孩儿也多了起来，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弯腰扶着膝盖看她建造的这些房子，不一会儿就站了一圈。
　　“这个是什么？”一个男孩子指着一处问她。
　　宋曦月答道：“中间这座是千金小姐的住的阁楼。”
　　“谁家的千金小姐，在哪儿呢？”几个孩子觉得好笑，发出欢快的笑声。
　　宋曦月盘腿坐在几片干叶子上，一只手里还握着两颗光溜溜的鹅卵石，盘核桃似的转动着，随口编道：“一个大官儿家的小姐，她现在在楼里坐着绣嫁衣，不出来你们自然看不见她。”
　　说完这几句，她顿了顿，又一本正经的道：“外面很危险的，这位小姐长得美若天仙，倾国倾城，有很多坏人打她主意，这所以她轻易不出来。你们看，这边的一个采花贼正翻墙呢！”
　　一个吮吸手指的孩子傻乎乎的问道：“采花贼是什么呀？”
　　宋曦月：“额……就是摘花儿的贼，看小姐花园里的花儿长得好看，想摘走！是坏人！”
　　“那这个呢？”有个小孩子指着墙外一颗派不上用场的石子儿问。
　　宋曦月想了想，继续编：“这是个书生，是好人，他和小姐两情相悦，趁着天黑，来找小姐幽会。”
　　说完她寻思自己是不是在荼毒生灵，和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这些有的没的。
　　“什么是幽会？”
　　“两情相悦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趁天黑去找她啊？那不是看不见路了吗？”
　　“为什么书生不从大门进呢？他和小姐认识为什么也要翻墙？”
　　“……”
　　“……”
　　宋曦月：“……”他们的求知欲可真旺盛！
　　她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的究竟胡诌了些什么，大概谈不上逻辑，也不是个完整的故事，那些小孩儿不知道是不是听的云里雾绕的，反正都或蹲或站的在周围听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孩子一个个的被大人扯着嗓子喊回家吃中午饭了，就剩她自己孤零零坐在河滩上，不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地上的沙砾经太阳光照折射出刺眼的光，宋曦月站起身朝周围望了望。
　　裴玉堂说回家的时候叫上她的，难道把她忘这儿了？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