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宋曦月沿着河滩朝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她看到了蹲在土坑里咔嚓咔嚓咬白萝卜吃的裴玉堂和裴娟儿。土坑的一旁不知道是谁家种了一小片萝卜，绿缨子还小，结的萝卜更小，手指头一样，里头有被人挖出萝卜留下的几个坑，新坑旧坑都有。
　　俩人看见她似乎才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一阵慌张！
　　等她走过去，裴玉堂慌忙掰了小半截萝卜头递给她，他嘴里鼓鼓的含着一口水萝卜，手指头脏兮兮的，灰头土脸，含糊不清的对她道：“快吃！吃完了咱们回家！娘该急了！”
　　宋曦月站在土坑边上，摇摇头没接。
　　其实她想吃，但嫌弃他手不干净。在裴家的这几天，不是喝面糊糊，就是吃没半点油腥的面条就咸菜，吃的她头晕眼花，浑身空虚。
　　裴玉堂不管她，赶紧往自己嘴里塞，裴娟儿也三口两口的下了肚。吃完了，他横着胳膊一抹嘴，从土坑里上来，又催裴娟儿“快点，回去晚了娘该骂了！”
　　裴娟儿也听话的上来了，俩人朝村子方向跑，宋曦月走到后头，悠悠开口道：“我要告诉大娘你们偷别人家萝卜！”
　　俩人停下来看着她，似乎有点害怕，裴玉堂嘴硬道：“我叫你吃你不吃！我就说你也偷了，挨打咱们仨一块儿！”
　　“你娘不会打我的，她只会打你！”宋曦月笑着道。
　　裴玉堂瞪着她，她说的没错，娘对她挺好的，应当不会打她。他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知道他偷东西娘一定会气的拿鞭子狠狠抽他的！
　　裴娟儿急忙跑过来讨好的拉着宋曦月的手，口中央求道：“你别说！别叫我娘知道！回家我给你糖吃！”
　　见俩人着急，宋曦月道：“放心吧，我不说，我也不吃糖，以后你们俩别再去偷人东西了！”
　　回去的路上，她又多次保证，他们才没那么紧张了。到家吃饭的时候，俩人还不时地拿眼瞟她，怕她说话不算数。
　　下午宋曦月跟着裴玉堂与裴娟儿在屋后玩泥巴，小孩子的友谊很奇特，生气快，和好也快。裴玉堂舀了水浇在地上，和了一大块泥，三个人分。他又手把手教宋曦月怎么揉搓泥巴，和成什么样，泥饼多厚，怎么往墙上扔使它沾在上面不掉下来。
　　宋曦月心里一边暗自鄙夷，一边乐在其中，觉得自己像是疯了，真把自己当小孩儿了。
　　她又趁机向两个孩子问了一些事儿。不过他们这个年龄除了玩儿和吃是大事儿，其他的都够不着，至于米面菜的价格，更是一点不清楚，问了也是白问。
　　吃过晚饭，裴家人都在外头院子里坐着说事。
　　宋曦月自觉地自己照顾自己，不讨人嫌，洗了脚，进了屋，先爬上了床。等她准备躺下的时候，就见吃饱喝足的裴玉堂蹦跳着进来了，抬腿要往床上爬，她连忙坐起来拦住了他，不让他上来。
　　“娘！”裴玉堂扭头朝外面喊了一声。
　　宋曦月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提醒他：“萝卜！你偷人家萝卜！”
　　裴玉堂不吱声了。
　　宋曦月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又捏着他衣领无比嫌弃的道：“你瞧你这身衣裳！昨儿穿了一天，今儿又穿了一天，上头沾的土都比你衣裳沉！还穿着它往床上爬，睡觉不洗澡不洗脚，脏不脏啊！”
　　她现在也只敢背着大人欺负欺负人家孩子！
　　“我又不跟你一个被窝！”
　　裴玉堂还想往床上爬，又被宋曦月给推了下来。
　　“你看看你这爪子！”宋曦月抓起他的手举在眼前，指甲里都是泥，她又蹙着眉头赶紧松开，“不一个被窝我也膈应的慌！去拿剪子来，我给你剪剪指甲！”
　　裴玉堂站在那儿不动，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觉得贸然来家里的这个小姑娘就是他的克星！
　　“你偷人家萝卜！”宋曦月看着他。
　　过一会儿，他妥协了，拖拉着步子，像快死了一样，去桌子上拿了剪子过来扔到床上。
　　宋曦月拿起剪子耐着性子，小心的为他剪了指甲，之后对他道：“去，洗洗手！乖啊！”
　　裴玉堂哼哼着转身出去了。
　　宋曦月坐在床边荡悠着两条腿等他回来，过一会儿，他进了屋，朝床边走来，宋曦月连忙下了床，对他道：“别穿着这身衣裳爬床上去，先把外头这层脱了！”她帮着他褪掉外衫，才叫他上去了。
　　裴玉堂先是气鼓鼓的背对着她躺着，过一会儿，他忽然翻身仰面朝上，手伸出来发疯了一般使劲儿拍打着被子，嘴里哼哼唧唧的，假惺惺带着哭腔，“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睡！你什么时候走啊！快走快走！啊——”
　　他两腿使劲儿蹬，手又不停的拍打，像四脚朝天的螃蟹一样，身上的被子很快被他踹到床头去了。
　　宋曦月用被子蒙着头只当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白天四处玩儿跑的乏了，裴玉堂很快就睡着了。
　　宋曦月从被子底下钻出脑袋，听见外头院子里的大人们还在说话。
　　她侧耳仔细去听，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些，似乎和她有关。经过这几天，裴家每个人的声音，她几乎都能分辨出来了。
　　有脚步声走到堂屋门口停下，二媳妇儿曹二妮小声唤她：“丫头睡了吗？小姑娘睡了没有？”
　　宋曦月故意不出声，装作睡着了。
　　曹二妮又喊了两三遍，见没人应，便进屋将桌子上的油灯吹熄了，走出去对外面的人道：“睡了，都睡了！”
　　“娘，咱们家不能白养着她！这都五六天了，没个人来找！”林如双不满的声音传来。
　　二儿子裴银堂笑着接话：“说来说去，大嫂就是想卖掉那几颗大珍珠！”
　　林如双冷笑：“老二你别全推我身上，合着你不想卖？家里刚盖了新房，积蓄都花光了！紧巴巴的，面缸也见底了，新粮下来还得等三四个月，咱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是不是？！自己都养不活了，还要养别人家孩子！邻村有个姓陈的人家都穷的要卖孩子了！咱是富贵人家吗？这都怪娘把她……”
　　没等她说完，大儿子裴金堂截住了她：“如双，不能这么和娘说话。”
　　裴金堂是个老实人，性子温吞，所以说出的话也软绵无力，不仅没震慑住妻子，反倒叫林如双更来了气，“娘，我话说得不对？！做好事也得看时候！这年头有口吃的哪家不藏着掖着？咱家是吃饱了撑的养别人家孩子？！干脆把那项链卖了，换钱换粮食！养她到什么时候我都没话说！”
　　曹二妮怀里抱着个睡着了的孩子，有规律的在孩子身上轻轻拍打，屋里床上还躺着一个刚哄睡了的孩子，她是文静话少的脾性，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她都这样，说的严谨点就是逆来顺受，一切听丈夫的。
　　好在老二裴银堂与大哥性格截然相反，他会说话，能生事，抠门还有点滑头，虽然至今一事无成，但面对泼辣彪悍的大嫂林如双，他顶得住，绕的过，更不会叫自己一家四口吃亏。更重要的是，他这人说的每句话都有他自己的目的。
　　林如双说完，裴金堂便笑嘻嘻的接了话头，“那丫头的项链被娘收起来了，娘，你拿出来，我去城里找个买家，我看那小丫头生的也好，就留咱家将来给玉堂做媳妇儿！反正也没人找，说不定她家人糟了大祸，路上都被劫匪杀了呢！你看看，这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儿！”
　　说完，院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这话确实说道每个人心坎上了，就该这么办。
　　秦氏还是没说话。
　　儿子媳妇儿们这时候都安静了下来，心思各异，有些忐忑，望着秦氏。
　　“再等等吧，咱家不能做那些个没天良的事！”秦氏终于开了口，语气生硬。
　　大家都不敢接话了。
　　“我看那丫头乖的不得了，还有眼色！跟着玉堂一见我就喊二哥！别看模样娇滴滴的，二妮儿和大嫂做饭她还跑去烧火呢，比娟儿强多了！”裴银堂缓和气氛的笑着说了这么几句话。
　　“娟儿才多大？能帮的上什么忙！”林如双见他说自家闺女，责备裴银堂。
　　“好了，都睡去吧，明儿你们哥俩起早点，去集市上买些面回来！紧一紧，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秦氏又道。
　　她敲了敲坐麻了的腿，慢慢站起身，裴银堂连忙走上前扶她，嬉皮笑脸的道：“娘，咱家一个月没吃上肉了，明儿你多给几钱银子，买二两肉，改善改善，做个肉丝面打打牙祭！”
　　等秦氏快走到堂屋门口的时候，才应了声：“好，我看那丫头可怜见的也不好生吃饭。”
　　院子里的人各回各屋，收拾一番躺床上睡觉。
　　宋曦月安静的躺在那儿，手指绕着头绳，耳边传来裴玉堂平稳的呼吸声，光线暗淡，她盯着模糊的窗棱，心事反复。
　　人心隔肚皮，他们并非她想象中那样淳朴善良。
　　该不该留在裴家？若是留下来将来又会面对什么？
　　她究竟上一辈做了什么天打雷劈的事儿，这辈子遭天谴经历这些？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