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秋色

　　曹二妮又在屋里呵斥哭闹不止的裴兰儿，她和哥哥裴勇打了架，裴勇跑出去了，她便一直哭。
　　宋曦月把大人和小孩儿换下来的一堆脏衣裳都拿出来，打了水，坐在水井旁洗衣裳。
　　洗了一会儿，她看到裴玉堂爬树上把裴勇的弹弓取下来了，他又从树上跳下来，衣裳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个口子。裴玉堂赶紧扭头朝她看过来，又把裂开的地方扯了扯，遮住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洗完了衣裳，曹二妮出来对两人道：“你们俩回屋睡会觉，这会儿天热，凉快了再下地！”说完她又回屋了。
　　宋曦月和裴玉堂从前面回到后面老房子里。
　　“你衣裳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宋曦月进屋对他道。
　　裴玉堂心虚的看了她一眼，怕被责备，没想到她还是看到了，于是他把外面那层脱下来放到桌子上。
　　宋曦月也没再说什么，毕竟这衣裳本来就旧还破，缝了好几个地方了，也不差这一个洞。她找来了针线筐，在院子里铺了一张破席子，坐在上面缝。
　　裴玉堂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提过来倒进木盆里，蹲在旁边洗手，又看向她。
　　“秋月，这水很凉，你过来洗洗手吧！”他道。
　　宋曦月认真端量他半天，皱了皱眉，“玉堂，你太瘦了，见天吃红薯，别说你腻了，我都要疯掉了！”
　　裴玉堂笑着看着她。
　　“正是长个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可不行。”宋曦月把手里头拿着的衣裳翻过去，重新认了针线，“我手里头也没钱了，得想想办法。”
　　裴玉堂比她矮了半个头，但身子板太瘦弱单薄了，十岁出头，村子里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比他壮实，比他高，看着有精神气，就是正常孩子该有的蓬勃朝气和顽劣。
　　而且裴玉堂还不太跟人说话，也就和她待在家的时候话多点。
　　“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还凉着，秋月你过来洗洗吧，衣裳晚上再补，我不是还有一件外衫的么？”裴玉堂又叫她。
　　宋曦月只是低着头穿针引线，将手中的衣衫两边翻。
　　于是他站起来擦擦手，走到她面前坐下来，“秋月，今天二哥不在家，咱们晚会儿去地里吧？”
　　“多晚啊？”宋曦月随口问。
　　“反正我睡不醒你别叫我！对了，我上午在地里抓的蚂蚱埋在地头了，咱们下午去了烤着吃，我抓了好几串！田里长的草多，蚂蚱也多，我还抓了一个特别大的，绿油油的，等去了我给你看看！”
　　“好啊！”
　　“二哥叫咱们闲了去村外大土坑里割苇子，说要编席子。天太热了，夜里睡屋里又热，要是能给我编一张席子就行了，晚上我就睡在这院子里头！旁边再搁一盆水，嫌热就洒点水！”
　　宋曦月抬头看他一眼，“不一定非得睡席子上，你可以把床抬出来睡。再说编了席子哪儿会给咱们，兴许他要拿去卖呢！”
　　裴玉堂不说话了。
　　宋曦月将手中衣裳缝补好，递给他，把针线筐收起来。
　　裴玉堂仍旧拿着刚补好的衣裳，蹲在院子里，歪着头研究一条凳子腿儿，似乎又不着急去睡觉了。
　　宋曦月走到他面前，盘腿在旧席子上坐下来，严肃的对他道：“等收了麦子，咱们去找村长，和二哥分家，不在一块儿过了！正好粮食也能分给咱们点！”
　　裴玉堂吃了一惊，被宋曦月的话给吓到了，好半天他脸上才迟疑着带了喜色。
　　“二哥不会愿意吧？”他心里头是雀跃的，但又是仿徨害怕的。
　　长年的压迫下，让他根本没什么反抗的想法，他不是听二哥的，就是听宋曦月的。宋曦月提出来，让他觉得，原来这样可行么？
　　“不愿意也得愿意，找村长说说去，咱们俩自己过！难不成还给他们当牛做马一辈子？”
　　她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她十二岁了，裴玉堂十岁半，虽然这年龄仍旧可以算是孩子，仍然不会被人放在眼里，挡不住别人欺负和嘲笑。
　　上个月李老太的大儿子和村子里一家人闹了矛盾，差点打起来，他们兄弟五个一块上，把那家人吓得关起门来不敢出来。大家生啊生，不停的生，养不起也要生，为的就是枝繁叶盛，人丁兴旺，团结力量大，必要的时候一致对外。
　　但显然裴家三兄弟是不能够兄弟齐心合力断金的，他们不自相残杀、坑自己人就不错了！
　　“分了家咱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过？”裴玉堂又忧心忡忡的问。
　　“所以我才打算地里有了收成，再去说，他们怎么也得分给咱们些粮食的，再说了，分家后，二哥种的咱们几块地，还必须要还回来的！使的用的，但凡从这边拿的，都得要回来！”宋曦月又冷笑着道。
　　她摸了摸裴玉堂的头，“再跟着他们一起过活，你都长不高了！”
　　她心里头还有自己的打算呢！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
　　“万一二哥他不给咱们呢？”裴玉堂心中对未来有一种莫名的惧怕。
　　虽然他知道有秋月在，她都会承担起来，她总能叫自己安心，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以前他小，不会想太多，但现在他懂了许多，总会想，为什么秋月明明就比他大一岁，她却像是无所不能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挡在他前面。
　　有时候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反正他们俩总在一块的，她又不是别人。
　　“找村长，找几个太公主持公道，一定得要回来。”宋曦月道。
　　“万一……二哥打人呢？”
　　“这么多年的饭你真是白吃了！要你干什么的？跟他打！”宋曦月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秋月，我根本打不过二哥……”他为难的道。
　　“我说着玩儿的，你确实打不过他。”宋曦月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对他道：“来，咱们比掰手腕，我看你劲儿有多大！”
　　她将袖子推上去，拉来个凳子，将胳膊肘放在上面。
　　裴玉堂抱着衣裳也盘腿坐下了，笑着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宋曦月原以为他瘦瘦弱弱的身上没多大力气，然而他一握住她的手，她心里稳赢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了，觉得自己判断有误，赶紧变的严肃，全力以对。
　　裴玉堂似乎不当一回事，脸上仍旧带着笑，宋曦月费了老大力气将他手腕放倒以后，他还是笑着，似乎觉得自己输给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毕竟以前掰手腕就老输。
　　“你劲儿不小啊！”宋曦月甩着手腕道，心里还有小小的吃惊。
　　“村口的那个磨盘我都能掀起来呢！”裴玉堂道。
　　宋曦月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很是欣慰，对他道：“睡觉去吧！我睡醒了叫你。”
　　“咱们玩会再睡吧！”裴玉堂语气带着点撒娇意味，又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刚才是谁说的想睡觉，睡不醒不让我叫你的？”宋曦月好笑的反问他。
　　“玩一会再睡！”他连忙挪动两步，捡了地上的小树枝，在地面上画起格子来，“咱们下五子棋！”
　　宋曦月答应了。她将席子往旁边移动一下，又拾捡了另一边的石子儿当棋子。
　　“三局两胜。”宋曦月道。
　　“五局三胜。”裴玉堂也坐好了，和她讨价还价。
　　“你不想睡觉我还想睡呢，就三局！”
　　于是俩人对弈起来。
　　第一局，宋曦月赢了。
　　第二局，裴玉堂赢了。
　　第三局，战局胶着，下到最后没有位置了，格子全被两人的棋填满了，只得宋曦月先腾一个位置出来给他。她托着下巴扫了半天，不知道该弃掉哪一个子，能动的几颗子，每一个挪动都对她不利。
　　裴玉堂得意的催着她快点腾地方，又喊着他要赢了！
　　“骄兵必败！你高兴太早了！”宋曦月一边观棋一边对他表露出不屑。
　　掰手腕这种凭力气的就算了，可连五子棋，她也不能次次大获全胜了，虽然这样更好玩了，每次都需要全神贯注的赢他。
　　“快点快点！我就要赢了！你随便弃一颗吧！”裴玉堂又催她道。
　　宋曦月又瞅了半天，抬起头对着他笑呵呵的，然而底下右手轻轻一拨，格子上的棋子便被她扫动混乱了，棋盘眨眼间被她毁了。
　　“不玩了！”她哈哈大笑着正准备站起身就走，然而裴玉堂先是哇哇大叫几声，又继而扑了过来，将她压倒在席子上不叫她起来，用头抵着她的头，口中重复喊着：“你耍赖！你又耍赖！”
　　“我跟你学的！”她用手撑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他却像一头执拗倔强的小牛犊一样，压着她，捉住她的手，她和他的力气差的不多，八斤对八两，被他用力纠缠着，她只好躺在那儿装死。
　　“明明这回我赢了！”
　　“你为什么毁了！”
　　“你耍赖！”
　　裴玉堂难得在这方面有点胜负欲，看上去很不服气，也很可惜的样子。想讨回个公道，又没地方讨，只好对着她无力回天的喊这么几句，懊丧的很。
　　宋曦月先闭着眼睛装死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他。
　　裴玉堂趴在她正上方，一手摁着她的左手，两腿压着她的腿，还用自己的头顶她的头。平日里俩人打打闹闹开玩笑，也基本上你来我往的如此。他们是最亲密不过的，也是彼此的玩伴儿，相倚相依，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纯真，不夹杂任何杂念。
　　然而在这一瞬间，宋曦月猛然意识到，这样是不妥当的。
　　他们已经长到了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的玩耍、开玩笑的年龄了。
　　裴玉堂身上也没了那种懵懂，怯懦，稚气也在慢慢褪去，他身上已经有了少年的轮廓。
　　他脸庞白皙许多，五官逐渐分明，眸子仍旧如同小时候那样乌黑明亮，面上无甚表情的时候就眼眸中就酿着忧郁低沉，直到他开了口，说了话，叫人觉得这孩子方才并不是不快活。不过他那趋于秀致柔和的面容，会叫人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令父母头疼不已、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见她不说话，且神色端正起来，裴玉堂也停了下来，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了。

《玉堂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