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缩人生七年

　　许小桉刚到住所，就觉得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了。

　　她蹲坐在墙角，觉得世界上没有一种状况会比如今更差了。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就好像如今的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习惯性的打开常用的小说阅读器，根据“穿越”、“时光倒流”等关键词的搜索，很快就找到了一本非常符合期许的小说。接着她开始像往常一样，把所有不安、委屈、后悔的情绪统统的挤出脑袋，努力用小说麻木自己的神经。
　　这一次，这样做并没有让她觉得更好受一点。有一个小声音在角落奋力的喊着“清醒一点吧，你还要这样一事无成的到什么时候？”但长期以来的习惯，让许小桉就是没有办法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她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情节并不新鲜的小说，心中的烦闷越来越强烈。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当活在“盗梦空间”的世界里，不是挺好的吗？有一个小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对她重复着这句话。
　　很快，许小桉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她优秀到让所有人侧目。

　　直到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把沉浸在机械翻页动作中的许小桉吓了一跳。
　　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妈妈”，许小桉叹了口气，想着，大概是要问关于今天相亲的事情吧。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接通了电话。

　　“喂，妈……”
　　“小桉，我是舅舅，你爸爸脑溢血，送到首都医院了，你赶快过来吧，地址我发定位给你。”

　　许小桉说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没有特别害怕，也没有特别难过，就好像这只是别人给她开的一个大玩笑一样。她特别想说，不好笑，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接着，她机械的按照舅舅的指示来到医院，找到父亲所在的手术室，看到了在门口等待的母亲和几个邻居。

　　母亲看着手术室亮起的灯，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淌却没有擦。直到这一刻，她的心才像撕裂一样的绞痛起来。
　　没有人和她开玩笑，这些都是真的。那个永远会对她说“不要委屈自己，开心最重要”的爸爸正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她以为自己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对着手术室的门嚎啕大哭、或者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晕倒，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很机械麻木的开始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情，缴费、询问医生需要准备的备用金、估算父母和自己存款余额、询问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甚至于很直白的询问手术成功的几率。
　　母亲已经受刺激了，这些事情如果自己不做，她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做。

　　带着母亲的银行卡去前台缴费，第一笔费用是入院金加保证金一共十万元。最开始她并没有很担心，父母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十万元的存款肯定是有的。但把所有的卡刷了一遍，都显示余额不足扣费失败。
　　她突然开始慌了。

　　许小桉开始用母亲的手机一个一个给亲戚的打电话借钱。每一通电话她都需要听一遍对方真真假假的难处，借到杯水车薪的资金，然后对着明知是在搪塞自己的人不断地说着“谢谢”和“求你了”。
　　她没有胆量说“如果不想借就不借”之类的。躺在重症病房里生死未卜的是她的爸爸，她连十万元的住院保证金都凑不齐，更不用说昂贵的治疗费了。

　　医生和她说，建议她准备50万以上的备用金，如果出现意外，后期的资金消耗会非常大。
　　可是，打了无数个电话后就连十万块她都没能凑齐，哪里来的五十万呢？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决定看看自己的朋友有没有可以借钱给自己的，就这样看到了还没来得及退出的小说。
　　许小桉终于崩溃了。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透了这个无能的自己，恨透了这个不努力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自己，恨透了这个30岁了连父亲10万块住院费都拿不出来的自己。
　　多希望时间能等等，许小桉想，给我几年的时间，我一定会玩命的去努力。但许小桉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天方夜谭和让人绝望。现实是，她连父亲需要交纳的第一笔住院费都凑不齐。

　　她终于还是吃到了生活带给她的苦，却报应在了她父亲身上。
　　活在“盗梦空间”里？多可笑的想法。盗梦空间里的人没有亲人吗？他们不会生病吗？他们没有责任吗？

　　许小桉突然想到了徐然，她像抓住了生命最后的稻草一样给徐然打了电话。
　　“我……爸爸住院了，需要交钱，我没有那么多钱。”许小桉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陌生，仿佛说话的并不是自己一样。
　　许小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止不住的发抖。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许小桉哆哆嗦嗦的说完了关键的信息，然后在靠近母亲的地方坐下。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人都是一抖一抖的。

　　“没关系的。”她对母亲说，“我刚刚问过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不会有什么风险。”
　　她从来就知道母亲是一个受不了刺激的人，很想过去抱抱她，但是自己的身体还在不争气的发抖。

　　“医生说，要多少钱？”
　　许小桉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母亲没有听到自己打电话。她嗫嚅着准备编一个小一点的数字开口，就听到了母亲有些幽怨的声音。
　　“钱，你爸拿去给你买房了，缺钱的话，把房子卖了吧。”

　　“为……为什么要买房子，给我。”
　　“因为你总是说一个人也挺好的，要一个人过，你爸总觉得租别人房子是要被撵出去的。”

　　许小桉被吓到了，她在这一瞬间甚至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回应，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突然冒出来一笔钱，可以解决目前的燃眉之急，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对自己无能的厌恶却像一张大网一样狠狠将自己裹住了。
　　我为什么是这样的自己，许小桉不停的问自己，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许小桉？

　　不到半个小时徐然就到了。
　　看着刚缴完费的徐然，许小桉嗫嚅着开口，“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还有，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徐然温和的笑了笑，对许小桉的话不置可否，说道：“医院只允许留一个人陪房，阿姨留在这里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看着许小桉踌躇不定的模样，徐然温和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事的，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我想出去走”，许小桉对徐然说道，“现在不想回去。”
　　徐然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带着许小桉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已经快零点了，帝都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只有24小时的便利店和网吧酒吧还在倔强的挺立着。

　　许小桉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徐然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帮她注意着往来的车辆和可能危险的窖井盖。不知道走了多久，“七年酒吧”的招牌就这样闯入了许小桉的眼睛。
　　许小桉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走到了自己大学的附近。

　　她看着“七年酒吧”幽暗迷幻的光芒，喃喃的说道，“你说，那天在七年酒吧，如果我能知道你来找我了，如果七年前你告诉了我你喜欢我，现在的我会不会不一样？”

　　她说的“我”，而不是“我们”。
　　许小桉不知道自己在期许些什么，也许是，如今的她可以轻易的支付父亲的医药费，也许是不必为了让妈妈放心而去相亲，也许是不用让爸爸为自己担心到偷偷攒钱为自己买房子。

　　爸妈年轻时最喜欢说的话是，等你出来工作了，我们就解放了。他们没有说过解放之后要去做点什么，也许是旅游，也许是学习书法绘画，也许是每天轻松惬意的打麻将。但无论是哪一种，十几年前的父母的安排和期许，绝不会是偷偷攒钱给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买房。
　　因为她的无能，父亲一直到如今重病在床都没能解放。

　　“情景重现一下好了。”徐然似乎猜到了许小桉的想法，拉着许小桉走进这家酒吧，径直走到了七年前许小桉坐的位置，说道：“那天你喝的什么。”

　　许小桉很努力的思索着，却一点头绪都没有，似乎有个什么奇怪的人，但具体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梦到那天的情形，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到如今，这七年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她都忘记了，但还能记起七年前那个晚上。但梦里似乎有一个关键的事件，每当记忆转到那里的时候，都会戛然而止，就像被洗掉了一样。

　　“随便点就好。”她把座椅调整到最舒服的姿态，努力掩盖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和烦闷，笑着对徐然说，“谁会记得七年前的自己喝的什么呀。”
　　“但是我记得那天我喝了什么。”徐然笑了笑，有些自嘲的说道，“那天我对侍应生说，和那个女孩一样的。那个女孩是你”

　　许小桉有些诧异的看着徐然。

　　“侍应生说你喝的酒Dream Seven。”徐然耸了耸肩，若无其事的叫来侍应生，“两杯Dream Seven。”

　　侍应生楞了一下，看向一个黑暗的角落，接着转回视线，礼貌的答道：“好的，两位请稍等。”
　　许小桉觉得这种感觉特别的似曾相识，就像一根记忆的线，怎么抓都抓不住。她觉得那个侍应生回应时似乎停顿了一下，就好像……在等什么人默许一样。

　　“好的，情景重现，现在就是七年前。”徐然开着玩笑，把两杯酒推到了许小桉面前，“选一杯。”
　　“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选的。”许小桉看着徐然，无奈的笑了笑，“然后你是不是应该表白了。”
　　“那你会同意吗？”
　　“如果是如今的我回到七年前，可能会同意。但是如果是七年前的我嘛……”许小桉故意开着玩笑回答道：“可能喜欢的还是李瑾言。”

　　“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徐然装出一副有点悲伤的样子说道：“对七年前的自己说句话吧，说希望她接受我的告白。”
　　“我希望……”许小桉突然停住了，如果能回到七年前，她想告诉自己的绝对不是这些。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去努力。起码……”

　　起码什么呢？许小桉没有说出口。
　　起码能支付爸爸生病的住院费吗？还是起码不要让父母一直在为自己操心？或者是起码不要让生活一塌糊涂到需要去相亲？起码……努力一点吧！
　　“我想告诉她，别后悔那些错过的，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人生不仅有变得更好的无限可能，还有……变得很差很差的可能。”
　　“别觉得活在幻想里很好，因为，人除了麻木的快感……还有责任，别让爱你的人为你的不负责任买单。”

　　曾经她一直以为，现实是有界的，而想象是无界的，所以她才放任自己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可是这么多年的经历，她终于明白，想象才是有界的，它受制于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眼界。人永远不会对自己世界之外的东西有所希冀，想象中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知道的东西。
　　而现实，才是真正无界的。但它可以无限好，却也可以无限差。

　　比如此刻的她，在自己最不想丢脸的徐然面前丢尽了脸面、被安排和四十岁的男人相亲、爸爸生病却拿不出住院费……即使卖了房子又能如何呢？小城市的房子能值多少钱呢，扣去没有还完的贷款，到手的费用可能只够付一期的保证金罢了。凭她并不聪明的大脑也能想到，后续的治疗费用会像底洞一样，根本不是她能承受的。

　　如果以前能多关心一下爸妈的身体就好了。
　　如果以前能努力一点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能拿到学位证就好了。
　　如果当时听了室友的建议去跨考自己喜欢的专业就好了。
　　如果……如果……
　　如果这一切有可能发生，不管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在她喝光了面前像七色花一样美丽斑斓的酒后，终于醉了过去，模模糊糊却听到一个人在自己的耳边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反复念着：
　　“身体健康也愿意吗？拿走你的身体健康，换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许小桉迟疑了，她有一种必须要慎重回答这个问题的感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想看看是谁在对自己说话，谁在问自己这个可笑的问题，但身体仿佛沉重得动弹不得。

　　很久之后，当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四面都是纯白的空间里，空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那个她曾见过的标准男正坐在她面前。

　　“你是谁。”许小桉问。
　　“Poker。下面你不要发问，只听我说，我会解释清楚你所有的疑问的。”名叫Poker的标准男机械的回答道。许小桉按奈住自己说有的好奇心，仔细听着标准男的话。

　　“这里是你的梦，但不是一个普通的梦，而是一个预言梦。”
　　许小安刚打算问预言梦是什么，突然想到标准男说过的让自己不要发问的事情索性闭了嘴，标准男却好像看出了许小桉想问什么一样，接着补充道：

　　“预言梦就是说，现在的你实际上还是22岁，正处在和现在同一空间的‘七年酒吧’里，只要你醒来，就会如你所期待的那样，一切回到你22岁的样子，你可以重新去努力去奋斗去珍惜你以为已经错过的七年光阴。”

　　听到这里，许小桉心中大喜，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瞬间涌上心头。
　　好像猜到了许小桉的想法，标准男接着说道：

　　“但正如我刚刚说的，这是一个‘预言梦’，也就是说，虽然你还在22岁，但在你29岁的时候，还是会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

　　许小桉心想，这怎么可能！既然看到了自己惨淡的未来，她又怎么可能走过去的老路呢？
　　标准男似乎能看到许小桉心里的想法。
　　“因为你醒来后，不会记得和这个梦有关的一切，”他说：“除非……”
　　“除非什么？”过于恐慌的许小桉瞬间忘记了标准男和她说过的不要发问的事情，标准男却没有介意。
　　“除非你拿自己珍视的东西来换，比如……你的身体健康。”

　　“你愿意吗？”
　　又是这句话。
　　难怪她醉着的时候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着这句话。那一刻她的确是想过不论用什么交换她都是愿意的，但当选择真真切切的摆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迟疑了。

　　标准男把手伸向她。
　　在触到男人金属般触感的皮肤的时候，许小安的脑海中突然如同过电影一样的闪现了这一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失败的相亲、ICU的爸爸、一事无成的自己……后悔和愧疚的情绪一瞬间席卷而来，涌上了她的心头。

　　如果七年后只能是这样的结局，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

　　许小桉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把她自己也下了一跳。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她自己产生的还是标准男传递给她的，但这个想法一瞬间就说服了她。

　　“我愿……”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却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停的摇晃着自己。

　　“不要同意！”
　　他听到了有人在对她喊着。是徐然的声音，但却不像是二十九岁的徐然的声音，倒像是22岁徐然那还略显稚嫩的声音。。
　　“徐然，是你吗？” 她回应道，无措的往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徐然的身影。
　　“小桉你听我说，不要同意……醒过来，快醒过来。”徐然的声音十分的焦急和不安，但终究慢慢淡了下去。
　　许小桉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她沉默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送你出梦境了。”标准男淡淡开口：“那我帮你做梦境删除。”

　　“不要！”
　　许小桉尖叫道。
　　“我愿意。”最后她终于还是吐出了这三个字。

　　用身体健康换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值得的吧。
　　她这样想着。

　　七年酒吧的霓虹如往常一样闪烁着。
　　酒吧里，二十二岁的许小桉还在沉睡。

　　徐然抚摸着她绒毛一样的头发，看着她哪怕睡着也依旧紧促的眉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开口道：“谈个条件吧，Poker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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