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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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市(三)


      白衣男人一直等漫天的烟花全部熄灭,方才开口。
      他声音不高,同他的面皮一般风流温和,似话家常,带着些调笑的味道:“一年不见,鬼市里面变了个模样。”

      “今日独公子生辰,我等本也不想闹事。”话音未落,鬼怪人群群众顿时沸腾起来,无数形色各异的眼,复杂地从他脸上划过,最后恶狠狠地盯住了他怀里的红毛狐狸,“是有人闯进来,差点掀了我们的摊子,将此处闹得人仰马翻,实在过了。”

      周遭气氛紧绷,一触即发。苏奈听到那阴测测的声音中的怨毒之气,心跳砰砰,尾巴立刻紧紧卷了“有毒公子”手臂两圈。
      独公子如有所感,冰凉的手也收紧几分。

      这不是她怂,眼下这可是她唯一的大靠山。既然让她捡着了,但愿他送佛送到西,直接把她送出去好了!方才那场夺命狂奔,跑得她差点吐血,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苏奈不禁向上看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瞧见白衣公子苍白孱弱的脖颈,那脖颈上有一颗小痣,咦,倒似眼熟。还在看着,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下来,将她的脑袋压下去,随后在她的狐狸脑壳上不紧不慢地摸了两把。

      那孱弱而含笑的声音又响起来:“扰了大家兴致,倒是鄙人的不当,我愿给大家赔礼。”

      众人见独公子怀抱狐狸,低头以手指梳理其皮毛,难掩亲昵之色,不由得面面相觑,十分扫兴。心道:原来是独公子带来的灵宠。若真是外面来的狐狸,还能抢上一抢,或是用上一用。但这个人的东西,却是绝对动不得的。

      又见方才那嚣张跋扈的红毛狐狸,此刻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服帖乖巧,却是得不到了,叫人眼气眼馋。

      却不知道苏奈脑袋被压在手掌下,狐狸毛根根竖起,在暗处龇出了利齿,嘴巴张大,照着独公子的手臂就想来一口。
      全天下除了大姊姊、二姊姊,敢摸她脑袋占她便宜的人还没出生呢!平素那只臭猫要敢拍她脑袋一下,她都要追着咬她秃的尾巴,何况是被人这样摸来摸去、摸来摸去。

      算了,如今寄人篱下,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事情。

      红毛狐狸屈辱地想,这个男人身上虽然阴冷,但却不是那死尸冤鬼,竟有淡淡的阳气,只这一点便足够收买她。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装作温顺,在此处先悄悄积蓄力量,一会儿若是不好,回收一爪子挠花他的脸也可以。
      她悻悻闭上尖嘴,只用独公子的衣袖咯吱咯吱地磨牙。

      “别的东西,捡起来倒也罢了。”一个摊主不依不饶道,“我这骨灵花本就是从尘世死花中培育活花,好好地插在瓶里,就这么给我撒弄一地,公子瞧瞧!”
      顺着他手指看去,满地花枝全部脱水干瘪,蜷成了一把黄叶躺在地上,有许多已经叫来去的脚步踩成了粉尘,“难道就这么算了?”
      ”就是,就是!赔个礼怎么作数,要赔钱!”临近几家摊主也纷纷起哄起来,片刻,声音止息,牛头马面脖子前倾,打扇的停止摇动,诸人眼睛都直了。

      独公子自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在摊位上。那金锭光华流转,闪耀着炫光。

      别说赔几枝花,就是把这车花买下来也绰绰有余。

      摊主袖子一拂便把金锭收进怀中,脸色由阴转晴,将完好的瓶子拢了拢,一齐抱在怀里,堆笑道:“公子,这车上剩下来的花,全都归你了,小人给你包起来带走?”

      独公子掠过五色琉璃瓶中的一排排琳琅花枝,却只在最近的一枝斜插的腊梅上摘了一朵,随手别在狐狸毛茸茸的耳尖,笑问众人道:“这样可算了?”

      苏奈有气无力地趴在他怀里,抖了抖耳尖,想把那朵傻里傻气的花抖掉,心道:“什么有毒公子,简直是个散财童子,一锭金就买一朵破花,若是二姊姊见了,不得心疼死?是个傻子。”

      独公子漆黑的眼珠似乎在嘈杂中一凝,片刻,仍是微笑。摊主们却早已将他团团围住,眼里闪烁着炙热的亮光,一时间嗡嗡嘤嘤声一片。

      “大名鼎鼎独公子,出手果然阔绰。”
      “来回赶尸,恐怕好东西不少,岂能叫他这么轻易走了……”
      “方才我的手镯也给碰掉了一地,虽没受损,但漆面折了旧,您瞧……”
      “我的扇子,我的扇子也是!您的灵宠一脚下去,踩了个稀巴烂。”
      “翡翠小黄鱼,盒子整个摔在地上,玉面挂了花……”
      ……
      “唉。”红毛狐狸心道,“我就说吧!刚才就不该理会那个买花的,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独公子却从善如流地掏出一锭锭金子,又换了一对儿耳坠,一把扇子,一只镯子……直至苏奈怀里和他袖中都放不下了,方才道:“帮我包好,送到我那去。你们知道我住在哪儿吧?”

      鬼怪们阴测测地笑起来,指头乱指:“知道,知道,贵邸就在西洲南山下的坟场。”

      苏奈大为咋舌,也不知这些鬼怪是在说笑话,还是说真的。独公子却随着百鬼一起笑,不予纠正,那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带上一丝诡艳。

      一只牛头瓮声瓮气地叫了声“公子”,他手中捻着一颗杏儿大小的珠子,正散发着莹润白光,只是表面绽开一道裂痕,就像窗上凝成的一串霜花,不住地向外溢散云雾似的丝缕。

      “这夜明珠是我以人情换来的,如今摔裂了口子,灵气泄露,早晚要变成鱼目一枚,是再出售不了的了。”

      独公子仍然笑吟吟的,仿佛今日之事不是他在破财消灾一般,往身上摸了一摸,惋惜道:“的确是东海宝物,十足珍稀,只是今日我身上只有这些。不若记在我账上,下次还了你,你看如何?”

      “那可不行。”牛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百鬼困在此处,一年才出得一次,不过凌晨又得回来。你却来去自由,若是你跑了,躲在人间不见,我们到哪追你去?”

      方才拿了独公子钱财的摊主们,却半点不记他的情,帮着牛头一并起哄,吵吵嚷嚷起来,险些把鬼市的顶棚闹翻。
      独公子伸出一指,周遭吵声陡停。独公子环视一周,平和道:“你要如何?”
      镶嵌在牛头上的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神落在苏奈脖子上:“既然都是珠子,不如,一物换一物。”

      苏奈大惊,用爪子一摸,摸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立马恶狠狠地瞪过去:好你个老牛,还敢打老娘的主意?

      可这一眼没甚么底气,却是心虚。今日一切还不是因她而起?那珠子,还不是叫自己摔碎的?她的爪子绕了绕,把佛珠取下来,看着在月光下散发着散散光泽的紫檀木珠,心疼得不得了。

      这还是当年从小和尚腕子上扒拉下来的宝贝,虽说没什么用,但在她脖子上戴了这么久,多少有了些感情。
      何况,当时变成龙女的方姨娘说了,这是施了障眼法的神仙之物,还没搞清楚这宝贝怎么用呢,就给了出去。还是给了这么一个鬼怪,真是活活糟蹋了……

      苏奈想到此处,心一横,爪子一抬便要扔过去,独公子忽而握住她手腕:“慢。”

      四面皆是一静,牛头咧到耳根上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紧张起来。
      只见独公子低下头,苍白的手灵巧地在腰际一解,转瞬之间,便将那截大名鼎鼎的“湘妃泪”拆了下来,抛给了牛头。
      牛头手一抖,只感到“湘妃泪”滚烫如烧,险些持不住掉了笛子,四面都是哗然,惊愕地看着他。

      自赶尸人的传说有时,此竹笛便带在独公子身上,日日不曾离身。牛头简直不敢相信,此等法器,竟然能如此轻易地给了他?!

      “拿这个换,何如?”

      独公子不待众人反应,摊开手掌,那发着白光的珠子便像是有生命一般躁动起来,从牛头手里“嗖”地画了个弧线,迫不及待地跳到独公子掌心。

      他顺手喂进狐狸的尖嘴里,又看一眼月亮:“在此处耽搁久了,我先行一步,诸位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抱着红狐的白影如云似雾,腾空散去,百鬼追到方才二人站立的空地,仰头看去,浮动的蓝色灯笼旋转轻晃,碰在一处,铃铛随风而响,天上一轮清冷明月,夜正深沉。

      *

      红毛狐狸歪着头,一脸狰狞地拿牙去咬口里的珠子。
      东海夜明珠甫一入口,一股纯净温暖的阳气顺着裂口直冲她的肺腑,苏奈如饥似渴地吸了半晌,直想将它咬碎了吞下去。但那珠子比山上的坚果还硬,她咬不动,只得悻悻地将它含着,一边的腮帮子鼓鼓的。

      她叫冷寒之气冻僵的四肢慢慢有了温度,尖尖的狐狸爪相碰,又能“嚓”地打出一簇幽绿的火花。她的胸口也热乎乎的,仿佛有一枚火种在其中旋转发热,万物声音随风送入耳中。

      倏尔,狐狸耳朵尖动了动,直挺挺地抬起脑袋,警惕地看向身后:“有人……”

      话音未落,白影又是一闪。独公子身形如鬼魅,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另一处,一尘不染的白靴踩在高高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前行。

      如此几个来回,苏奈用力甩了甩脑袋,她脑袋都给晃晕了!

      刚想破口大骂,一只冰冷的手盖在她的鼻尖上,叫她嗅到一股沉木香:“嘘。”
      与此同时,她又听见了,细小的嘈嘈切切的弹弦声,幽魂一般跟随者他们,就从他们脚下传来。

      独公子终于停在房檐上,手指玩着文雅垂在前胸的一缕鬓发,垂眸冲着下方道:“我现在有客,不便与你玩闹。”

      那嘈嘈切切的乐声愈来愈大了,树上所有枝叶哗哗作响,有什么东西一个筋斗自下翻上来,挂在树枝上一上一下的轻晃,红衣如在空中飘起,随着荒腔走板的琵琶声,几乎咄咄入耳。

      苏奈大吃一惊。半日前还打过照面的琵琶鬼,此时面目已大不一样:那褐色玉石琵琶上裂口巨大,镶嵌的眼珠半凸,做恶狠狠的瞪视相,根部拉出许多血丝,几乎要从琵琶上脱出,然而那眼珠上蒙上了一层灰翳,瞪着空中一动不动,就好像行将就木了一样……

      独公子看见此景,有些意外,垂睫一瞧,恰对上红毛狐狸眨巴眨巴十足心虚的一双眼睛:“这个眼珠子,奴家,奴家……”

      还未等她解释清楚,曲终收拨,那红衣琵琶鬼原本眯缝的眼睛赫然睁开。
      竟然也是一对凸出的眼珠。白眼仁之上,瞳孔只一星大小:“今日你过生辰,我原本不想扫兴,可是你这牲畜毁坏我的琵琶,我要它赔我一双眼睛。”

      有气无力、几乎听不到的尖嗓转瞬便贴近了耳朵,原是那琵琶鬼如蝙蝠般一拍袖子便飘到了眼前,苏奈高高耸立的毛还未放下,又是一个乾坤挪移,独公子已经立在百尺开外的树梢,躲开了它。

      “万物开灵智,一念为善,一念为恶,是为道不同。”可恨独公子如局外人一般远远瞧着他,十分柔和地说,“这琵琶本体,作恶多端,已入歧路,原是不该在的。”

      “我辛辛苦苦积攒了百年的修为……”琵琶鬼流下血泪来,将弦弹得铮铮作响,冲撞人耳膜。他红衣一挥,便能如扯住线的风筝般转瞬飘将过来,冷不丁抡起沉重的玉石琵琶,照着独公子的后脑勺猛砸过来:“不若公子赔我一双眼睛?”

      风声过耳,苏奈眼前一黑,脖子一缩,将眼睛紧紧地闭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文文弱弱的“有毒公子”在鬼市内和一众鬼怪嬉笑打闹,掏光了家底也没半句怨言,看起来是半点不敢得罪他们,可见是同她一样寡不敌众,不敢吃亏。他先前有那根竹笛,说不定还能和这琵琶你吵我我吵你地斗法一番,眼下连笛子也送了出去,难怪只躲不敌,眼下是躲也躲不过去了……

      “有毒公子”好生仗义,都这样了,却还不曾丢下她这个队友。苏奈不禁抓耳挠腮,一阵心虚,若是这独公子不幸翘了辫子,那、那算不算她害的?

      半晌,耳边没有声音。苏奈睁开一只眼,却见琵琶鬼伸直两臂,面目狰狞,瑟瑟发抖——并非发抖,而是咬紧牙关,勉力地想将琵琶从另一人手中夺出来。

      独公子竟然如背后长眼,遇袭一刹,在颈后反手捏住琵琶身!无论琵琶鬼如何用力,都不得寸进,更无法从他手中抽出一丝一毫。

      此时,独公子手腕轻轻一转,将琵琶拿至身前,琵琶鬼惨叫一声,被甩落房檐,“哗啦”一声坠在落叶堆里。

      月色照着独公子惨白凄艳的脸,他细细端详着琵琶,如乐师认真鉴赏乐器,只是琵琶盘上那布满灰翳的眼睛,此时却“活”了,和蹲在独公子肩上的苏奈大眼瞪小眼。

      ——不若说是回光返照更准确些,那眼珠惊恐地转来转去,像是沸腾的水,它颤抖着,不住地向琵琶内里挤,似乎想要赶紧躲回去。

      随后,独公子雪白的宽袖拂过了它。

      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惨白手抚过琵琶身,正如寻常的显贵公子鉴赏乐器。

      袖子扫过,几无一丝挣扎,也无甚么惨叫,那诡异的眼珠子就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消失于空气中,仿佛原本就不曾存在世间。

      更为夸张的是,独公子摸了这么一下,“蹦蹦蹦”几声脆响,琵琶弦尽数断裂,卷向四面,玉石琵琶上亦显出裂纹,有了陈旧之态。

      独公子将苏奈尖嘴一捏,狐狸毫无防备,“哇”地一下吐出了嘴里的珠子,恰好滚落在原本眼珠子在的凹槽内,有裂纹的夜明珠转了一转,散发着微弱的亮光。

      独公子方才满意,随手以袖子将石面上的狐狸口水擦了擦,将琵琶抛给了哀哀哭泣的琵琶鬼:“重新修炼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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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环节#
    苏奈:仗义的队友。
    独公子:捡到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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