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子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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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市(四)



      “这琵琶鬼——原本是江南画舫上的乐师之子,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嗷嗷待哺时便枕在玉面琵琶上,一岁能拨响,五岁能辨音,九岁学成,十二岁已胜其父。成日里抱着琵琶,仿若连体婴孩,逢客上船,便快拨一曲,引得赏钱赞誉无数。宴席之上,最喜人夸他,还不足够,要弹到十指出血,满场宾客潸然泪下为止。”

      “他从白天弹到黑,成日欢喜,及至十六,画舫上来一宫廷乐师,头发花白,极通音律,听其一曲,嗤笑其琵琶劣质,技艺生涩,又从箱箧中取一玉石琵琶,镶金戴玉,光华流转,与之比拼。小儿场场落败,饱受奚落,此时方知船下天外有天,夜里徘徊不去,丢魂落魄,于画舫阴暗处上吊自尽,血溅玉石琵琶。”

      “万物有灵,其音痴动人,魂魄缠绕琵琶,使之开灵智。本能以物入道,无奈妒恨难消,分裂出恶鬼,性情暴戾,嗜血,逢人便咬。”

      苏奈叹了口气:“不成想,这琵琶鬼倒也可怜。呸,谁叫他妒恨,还是活该。”
      “人有七情六欲,在所难免。”独公子弯腰,将红毛狐狸放在石头上,他说话声气极轻,但声音温润,不疾不徐,极为好听,“恶念,再正常不过,但走了极端,就要坏事了。”

      风吹竹林潇潇。
      苏奈眼见那白色身影翩然往竹林里去,急了,这独公子不会要撇下她走了吧?

      她炸毛环顾四周,黑漆漆,不识路。

      红毛狐狸前足立起,一个大跳,窜到了那白衣公子脚边,口吐人言:“哎呀,小……小相公,你的笛子就这么给了人,不拿回来吗?教奴家好生愧疚,不如,不如……”

      “不必愧疚,不是什么珍贵物什。”独公子冷淡地说着,上下打量眼前的竹子,似在挑选,“不过是一截竹子罢了。”
      月照斑斑泪痕。
      细细看去,眼前竹林,全是湘妃紫竹。

      独公子抚上一根,眼前忽而闪过一只雪白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咔嚓”一掰,便将他正摸着的竹子拔了起来。
      独公子回头,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娇美的小妇人,分明是一身朴素道袍,却叫她穿得颠三倒四,领口微敞,皮肤雪白,身段风流。

      她纤纤五指张开,指尖赫然生出骇人的尖尖指甲,却不是挖人,而是专注劳作:“哧”“嗤”几下便将竹节中段裁出,放在眼前瞅了瞅,又用指甲快速打磨起来,只磨得金光四射,片片竹叶化作碎屑飘零而下。等打磨好了,吹一吹,又用指甲打个洞,用一根蒲草穿起来,做成系绳。

      “小相公,还你。”她将竹节往他眼前一递,抬起头来,果真是一张狐面,桃腮粉面,微微上翘的一双丹凤眼,含情带媚地将他看着。

      “多谢。”独公子看了她两眼,将视线微微错开,落在手中竹节上。这和他从前别在腰间那只,长短、形状,都十分类似。

      “你不试试吗?”苏奈见他接过,微松口气,赔了他一根,还一根新的,可算是还了点人情。见他低头将笛子挂回腰间,她急切地转到了另一边。

      独公子依言横笛唇边,又似乎想到什么,将其拿开:”今日可不便吹。”

      “为何呀?”苏奈急了,“不吹怎么知道能不能响,好不好使?若是不好使,奴家再帮你折一根新的。”
      她说的话,颇有几分赤诚,多亏了这个有毒公子,她才能从那鬼市脱身。而且,他方才给她喂的那颗珠子很有奇效,只含了一会儿,她便感觉到灵府充沛,内丹发热,浑身真气流转,又能轻轻松松化人了。萍水相逢,这个有毒公子如此热心,叫她很受感动,所以,这会她抓耳挠腮,想回报点什么。

      独公子瞧她一眼,笑着摇摇头,似是从善如流,指着草边一块石头,温声道:“小姐请坐。”

      苏奈四下瞅瞅,身后也未曾有人,这有毒公子怎像她看的人间折子戏里夜探香闺的书生一般,唤她“小姐”,这还是当狐狸精来头一遭!红毛狐狸脸孔发热,当下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整理整理衣裳,忸怩地坐在石头上。

      独公子横笛吹响,竹子无孔,却能出声,那声音又短又空灵,下一刻,草丛里四处传来声响,一物跌跌撞撞,翻着跟斗过来,到了苏奈脚边。她低头一看,是具血淋淋的死尸,背立行走,四足并用,脸色惨白,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正和狐狸大眼瞪小眼。

      “甚么东西!”红毛狐狸哇地一声跳到了石头上。

      “抱歉,此笛原是御尸所用,故而不能多吹。我已经试好,小姐所赠笛,非但能响,而且甚佳。”独公子收了笛子,掏出一锭金,塞进一动不动的尸体手心里,低眉在他脸上吹了口气,轻道,“多谢了。”

      那死尸便又背立而行,啪嗒啪嗒地爬走了。

      苏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已为有毒公子的神通折服,从石头上一跃而下:“高人,你就是奴家要在鬼市找的高人。”

      “高人,你能不能帮帮奴家,把奴家的耳朵给消掉……”说罢,把帽子扯下来给他看。

      独公子教她抓着手臂,只见那小妇人一头青丝如瀑散落,随风飘起几丝。漆黑发间,火红的两只狐耳动来动去,月色之下,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面白唇红,十足妖冶。
      独公子瞥了一眼,忽而笑起来:“看样子,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哪。”

      苏奈想起这事便怒不可遏,眼冒绿光,非要人评评理:“奴家借那摊主帽子用用,已经给他狐狸毛了,他拿了我的毛,还要这般欺负我,岂不是欺人太甚?”
      独公子听她颠三倒四说了经过,略略点头,含笑道:“即便是用狐狸毛换,你也要问人家愿不愿意换,若是不愿意换,你却非要换,那便是强买强卖了。”

      “强买强卖?”苏奈挠了挠脸。
      独公子笑吟吟道:“强买强卖,就是生抢。”

      苏奈一时语塞,知道自己理亏,恼羞成怒地瞪着他,“公子,你说这么多,到底能不能帮我?”见独公子神色悠然自若,好似气定神闲,便知道有戏,满心期冀地转到另一边,“自然了,今日公子过生辰,也不好一直耽搁。奴家可以等一等,等你过了今日,空闲了,再帮奴家将耳朵去掉,何如?”

      独公子不回答,却道:”今天不是我的生辰。”
      苏奈道:“外面的人,都是这般说的。”
      “西洲人鬼相生,每年今日,阴气最盛,鬼市大开。百鬼到人间作弄百姓,所以家家户户款待于我,说是为我庆贺生辰,实际是引我现身,替他们镇压鬼怪。”

      “为什么鬼这般怕你?”苏奈好奇地在他身上嗅了嗅,果然有淡淡的阳气,但又有淡淡的阴气,“你到底是人,还是鬼?难不成,还是妖吗?”

      独公子笑道:“非人,非鬼,非妖。”
      话毕,一柄折扇,将苏奈轻轻格开一些:“今夜陪在下一同赴宴,晚点,某替小姐完成夙愿。”

      *

      桌上摆满琳琅珍馐,五颜六色,令人垂涎三尺。
      忙碌的主妇端一碗汤来,对上首的白衣公子恭敬地一点头,目光触及其身旁坐着的美艳婢女,见其人形兽耳,好奇又恐惧多看,只是冲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往桌上添了菜,便匆匆离去了。

      此处正是那水上回廊的某一阁子,苏奈只跟在独公子身边狐假虎威,刚一进门,便受了隆重款待。

      “公子,公子。”苏奈轻声道。
      “做什么。”独公子悬腕倒茶。
      “方才那老妇,似乎很怕奴家。”
      独公子瞥她一眼,忽然持箸轻轻压住她手腕:“不能把骨头吞进去。”
      红毛狐狸檀口微张,嘴里的鸡骨头已经咬碎一半,只得不情不愿地吐在了骨碟里:“为何?”
      “知道那妇人为何怕你吗?”独公子道,“因为,人都不如此。”

      苏奈环顾四周,见这户人家一家老小,都安安分分地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悄然道:“我不叫别人看见,还不成吗?”
      独公子笑道:“那你便还是妖精。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他喝了口茶,似想到什么,复又道:“倒是忘了问你。你想做人,还是做狐呢?”

      “谁想做人?”苏奈撇嘴道。
      大姊姊总说要做人,仿佛做人是什么天大的好归宿。山上精怪,也大都幻想都想修炼成人,她想,这大约是因为人的地位比较高,不似她们精怪,人人喊打;而且人比较有钱,人吃的东西比较香,这倒是事实。不过她涉世未深,还未曾感受到太大的差别,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想做人的心。
      何况,做人虽好,却颇多拘束。等做了人,还不得像二姊姊那般,成日里在深宅大院,看着一方小天地,那多无聊。还能像她现在这般在雪地里撒欢,追着鸟雀跑,一日能行千里,又力大无穷,想教训什么坏人便教训什么坏人吗?
      苏奈火红的大尾巴,惆怅地摆来摆去。

      “那么,你想做妖?”
      “从前,奴家一直便立志做一个大名鼎鼎的狐狸精。”苏奈愤愤道,“可是……”
      三百岁,还是个没尝过男人心味道的,倒霉到如今,好像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见她神色黯然,独公子笑道:“可是什么?”
      苏奈赶紧摇头:“没甚么。”
      唉,丢死人了。等到从这里出去,早点采了杨昭才是正经!
      苏奈托腮,百无聊赖地转着盘子:“做人也不自在,做妖似乎又对不起大姊姊的嘱托。我就不能又做人,又做狐吗?”
      独公子怔了一下,思忖良久,往杯中斟酒,摇摇头叹道:“既不想做人,也不想做兽。这倒是旷古绝今,无人走过的路。”
      苏奈用胳膊肘碰碰独公子:“公子,你且告诉奴家,能是不能嘛?”
      “自然可以。”独公子似笑非笑,半晌,才用那双笑眼看她,“但你要知道,第三条路,往往难行。”

      苏奈摆着尾巴道:“这有什么,大姊姊教过奴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奴家倒霉到这份上,也不差这点困难了。”

      女主人又端上一盆鸡,鸡块以酱油烧制,红通通,亮晶晶,浓香扑鼻。这家妇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看到独公子的婢女似乎对烧鸡情有独钟,便又做了一份来,还夸道:“独公子身边,果然都不是凡人,真当是花容月貌,仙娥下凡。”
      红毛狐狸直叫人夸得如坐针毡,为防露了妖态,只微笑,不说话,对着烧鸡直咽口水。

      独公子替她道了谢,又道:“多谢款待,取笔墨来罢。”

      妇人闻言,大为激动,仿佛听了今夜最重要的一句话,当即抚掌,叫人速速取准备好的笔墨来。不多时,下人们拖来一张桌子,取来两贯红纸,另有备好的金墨,专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伙计,满脸通红地持笔等待。

      拿笔墨时候,苏奈伺机动筷,独公子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将她筷子挟住,苏奈暗暗用力,手都抖了,筷子竟然不能动作分毫。独公子笑道,“可是忘了在下的叮嘱?”
      苏奈愁眉苦脸,尾巴也耷拉下来。
      这独公子好生古怪,要她吃鸡之前,先想一句相关的诗句念给他听,不许重样,然后才许动筷。呸,欠他的了。

      幸而她在季先生那里背过不少诗,无数诗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红毛狐狸咽着口水,搜肠刮肚,总算又想起来一句:“名参十二属,花入羽毛深。守信催朝日,能鸣送晓阴。”(注1)

      说罢,独公子玉箸一松,苏奈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烧鸡送进口中。眼珠子转了转,一瞥旁边,不禁大惊:只见那伙计已经挽袖挥笔,蘸着金墨,将她背的《鸡》抄在红纸上,小心翼翼地吹干。
      苏奈急忙道:“哎,奴家,奴家……不是!”
      那妇人喜上眉梢:“多谢独公子与仙娥赠平安诗。来人,快贴在门上!”
      独公子压住苏奈袖子,悄声道:“无妨,你且看着。”

      两个伙计一个捏头,一个持尾,将两张红纸贴在门口。几乎是立刻,门外那百鬼拍门声与鬼哭狼嚎风停浪止。

      独公子也起身行礼:“多谢款待,今夜叨扰。”
      苏奈肃然,在满家人的感激涕零中,紧紧跟着有毒公子出门,在门口悄悄接了这家妇人塞给她的一包花生酥,藏在衣服里,还趁有毒公子不备,揣了一把瓜子,一把花生,一把炒黄豆。

      高人,果然是有点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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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名参十二属,花入羽毛深。守信催朝日,能鸣送晓阴。”——《鸡》【唐】徐夤
    ——
    如何征服一只野狐狸精:
    采都懒得采的臭男人:“大姐,你好美……许了人家没有?”
    有点兴趣的少年:“姊姊,真是麻烦你了。”
    独公子:“小姐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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