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不出薛菀所料，薛南去老宅还牛车的时候，薛莲正在院子里晒褥子，一见薛南和薛菀回来，便对薛南说：“娘喊你来还牛车时，去她屋子里一趟。”

　　薛菀猛地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淡淡的与她打了声招呼，“小姑。”

　　薛莲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很快便笑着让薛菀到堂屋里坐。

　　“哎！好。”薛南将牛车卸下来，又将牛牵进牛棚，掸了掸身上的灰，推门走进东屋。

　　孙氏正坐在炕上给薛老头纳鞋底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先是扬了个笑脸，紧接着又双眉紧锁，“回来了，坐。”

　　薛南见她面色喜忧参半，纳闷得紧，便问：“娘，你这是咋了？”

　　“你妹妹的亲事定了。”孙氏纳完最后一针，才抬眼瞧薛南，眼神中蕴着诉不尽的喜意与忧思，“是前张家村的张顺。”

　　“啥？”薛南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颇有些兴奋，“张顺？他家不是张家村的头一份儿嘛！”

　　“可不是嘛。我也没想到这事能成。”孙氏瞥了喜形于色的二儿子一眼，“这事啊，你嫂子在其中可帮着跑了不少趟呢。”

　　薛南的大嫂张氏就是前张家村的，这门亲事就是她提起来的。张顺家在张家村算是首富了，光田地就有五十多亩，而且还都是好田，家里还喂着一百多只鸡、六头猪和三头牛。

　　薛南过了最初的高兴劲儿之后，又想起来张顺家兄弟姊妹挺多，有些担心，“可张顺排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要是分家，那也不能得很多田吧。”

　　孙氏瞪他一眼，“就算分家，张顺也能分到十多亩地吧。还有那么些鸡，还有猪和牛。比你大哥得的都要多多了。”说到这里，张氏噎了一下，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又说，“再说两个妹妹都十岁朝上了，没过几年也就嫁出去了。”

　　薛南想想也对，心里禁不住替自己妹妹高兴。张顺那小子他认得，人长得壮实周正，性子也爽朗，家底又厚。妹妹嫁过去，总不至于为了吃穿操心。

　　正乐呵着，又听孙氏突然叹了口气，面露忧愁。

　　薛南不明所以，“娘，妹妹的亲事这么好，你为啥还叹气啊？”

　　孙氏为难地望着他，“就是因为太好，我才叹气呢。你也知道，村子里嫁姑娘，嫁妆里的压箱底子钱总得要个六吊到八吊。嫁去条件差些的，勉强五吊钱也行，嫁去富裕些的，八吊是跑不了的。可你妹妹的夫家，条件在他们村儿里是这个……”

　　说着，孙氏用拇指比了比，“这么一看，我就有些犯愁。不说嫁过去的衣衫鞋袜都要比寻常嫁女要高出一等，就说那压箱底子钱，若是少于十四、五吊钱，说出去都丢人得紧。”

　　薛南一听，喜着的眉眼塌下来，也跟着犯愁。

　　孙氏见儿子拎不清，半天儿也不吱一声，心中不耐烦，面儿上却摆出和蔼讨好的神色，“二郎啊。你今儿去县里干啥了？”

　　薛南没多想，回说自家大丫从书上看到一把新式犁的造法，便按照薛婉说的打制了两把。自家留一把，又去县里卖了一把。

　　孙氏好奇，抬起满是褶皱的额头，“卖出去了？卖了多少？”

　　薛南差点儿说了实话，话到嘴边儿，倏地想起方才女儿叮嘱自己的话。又想到老娘把自己叫进屋来说的一堆话，渐渐品出些不一样的味儿来。便立即改了口，“还能卖多少？就和寻常的犁差不多呗。二两银子，还得刨去寄卖铺子收的五百个钱儿。”

　　孙氏听了一喜，轻推他一把，“啥叫‘就二两银子’，看给你烧得慌！二两银子了你还嫌不够呢！普通的犁也要一两五、六钱吧。唉你说说你自己卖多好，凭白给木匠铺子赚取五百文。”

　　薛南搓着手，嘿嘿笑，“其实不赚什么钱儿。还得扣掉五、六百文的木料铁料钱呢。”

　　孙氏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苦口婆心道：“二郎，你妹妹这嫁妆着实要用掉不少钱，你也就这一个妹子。我辛辛苦苦将你哥俩儿拉扯大，又给你们都讨到了好媳妇儿。大郎家的主动提了要给莲儿一吊钱儿做贴妆，你看看你比你大哥还多门儿木匠手艺不是？怎么也不能比他贴的少吧？”

　　一吊钱儿，那也就是一两银子了。听娘这语气，自己要是给的钱儿还不够一两，她非得和自己苦恼折腾不可。再说，他也心疼自己的小妹。

　　“要不……我也出一吊钱儿？”薛南为难的皱起眉头，试探的问。

　　孙氏佯装嗔了他一句，“看你这做兄长的，够抠门的你。”脸色却松下来，眼里也带上笑意，又捧了他一句，“一吊就一吊吧。你也算尽力了。你妹子待会儿晓得了，定也是要谢你的。”

　　薛南又听孙氏絮叨了几句，便带薛菀家去了。他走后，孙氏顿时觉得有些奇怪。这老二家的大丫怎的近来总能想到些赚钱的法子？之前明明和个木头似的呢，这才分家没几日，竟就这般活泛起来晓得帮家里赚钱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有气，认定都是陈氏之前瞒着，现在一分家，鬼主意一个个的全冒出来了。

　　眼下不住在一起，她少了许多拿捏陈氏的机会，又气薛南分家时不向着自己，只尽顾着媳妇儿和薛婉。于是一个人恨恨地坐在炕沿儿生闷气，胸口气得一鼓一鼓的。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儿子方才卖犁赚的钱都进了自己口袋，那陈氏一分儿也没捞着，这才渐渐消了气。

　　*

　　初春的天儿还冷的很，乡间泥地才解冻没几日，踩在脚下硬邦邦的。清冷的寒风刮过面颊，仍能冻得人直缩脖子。

　　薛菀跟在薛南身边，慢慢朝家走。见他自从出了老宅东屋后一直闷着头不说话，没了卖掉新犁时的兴奋劲儿，面上一阵喜一阵忧的，薛菀忍不住与他问话。

　　“爹，你咋了。从县里回来时不还挺高兴的么？”

　　薛南正在犯愁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多出一点钱给妹子贴妆，薛菀一问，他便皱着眉头说，“你小姑的亲事定了。是前张家村的张顺，他家家底儿厚，你嬷嬷正为嫁妆发愁呢。”

　　薛菀心道完了，这傻爹估计是上了嬷嬷的套儿了。她就知道，出门时他们去借牛，小姑打量他们的眼神儿就很奇怪。一回去，薛南就被叫去老宅东屋，铁定没好事！

　　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得太直白，薛菀只得委婉道：“爹，小姑嫁得好不是好事吗？嫁妆虽比寻常人家多些，也不至于太为难吧。”

　　薛南脸一唬，瞪了薛菀一眼。“小丫头家家的，知道什么？！”

　　薛菀提着眉毛，一脸疑惑，反问薛南，“ 嬷嬷为小姑张罗亲事也能有六、七年了吧？小姑都快十八了。咱家除了这几年给两个堂兄还有敬哥儿付束脩花得多些，其余吃穿用度都是省的不能再省了。”

　　薛菀一说，薛南想了想，沉默着点点头，“这倒是。你嬷嬷过日子真是省得很。”

　　薛菀又说：“之前没分家，家里统共十七亩地。收成差些的，除去口粮，一年也有一、二两银子的多余。收成好些，一年便有三两甚至四两的进项。光这些田地，咱家一年也要三十四到六十八两的进账。全年咱们吃穿用度，年节随礼、修补房屋、置办家什农具，粗略就算一年二十到二十五两的花销。这两年家中堂兄与敬哥儿念书的钱，加上笔墨纸砚的花销总共每年大约十五两。咱家人又不怎么生病，你算算单这六、七年，嬷嬷大约存了多少？”

　　薛南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薛菀见他有些想明白了，又补充说：“你每年农闲时，都去外头做工。我听娘说过，你每年去做木工的钱，也能有个三到五两的进账吧？”

　　薛南心中忽的一亮，被女儿这么一提，如此算来，自己的亲娘这六、七年来，多的不敢说，七、八十两，总是存得够了的。再加上早些年三个小子没念书时，家中存的银子，怎么的合起来也得百十多两了。

　　然而分家的时候，她对大哥和自己家，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这些钱。只把这些银子，死死的捂在自己手中。这些银子，就算之前帮他还了十两赌债，莲儿的嫁妆再用去十两，还得有至少八十多两在她手里。

　　这么老多些银子，她还嫌不够……这便算了，她是自己亲娘，自己怎么孝敬她都不为过。

　　但仔细回想方才她与自己唠叨了那么一大堆话，拐弯儿磨脚的用给妹妹贴妆来套自己刚挣来的银子，薛南心里就百般不是滋味。自己说了赚到二两银，除去成本，净得一两，竟都被她给套了去，一文都没多留给自己。

　　薛南突然“嗨”了一声，似是恼恨，又似无奈。

　　薛菀看他脸色黑沉沉的，于是又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爹，今后敬哥儿的束脩和笔墨纸砚，可都得咱们自己个儿掏钱呢。若是他念得好，去县学里继续念，那束脩可不只一年四两，听说一年怎么的也要六两。”

　　薛菀说完，薛南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方面他气她是自己亲娘，竟然还要和自己耍心眼儿；一方面又气她不为自己孙子念书打算，见他赚到点银子就想方设法抠出来。

　　薛菀看自己老爹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枉费她费了这么多口舌给他提醒，让他以后多留个心眼儿。

　　幸亏他们父女两人提前说好新犁只卖得二两银子，这要是说是四两，那至少还得再被嬷嬷套去三两？！

　　父女俩为了赚点儿银子，两人商量出力的折腾了四五日，到头来差点白忙活一场，把赚的银子都倒贴了出去。换谁谁能高兴？

　　按照孙氏的抠门性子，薛菀猜她不把给薛南贴的十两赌债银子全给套回去估计是没完了。薛菀对此虽然也很无奈也很生气，但不至于气得太狠。

　　这次虽然损失了一点银子，但她的提醒能令薛南想通，让他自己多留些心，她的小家以后在银钱方面才不至于都被孙氏套进自己口袋。自己以后也能再想办法安心赚钱。

　　换句话说，这次若非孙氏来套父女俩刚挣来的银子，薛菀也没机会给薛南这个糊涂爹洗脑。眼下薛南对孙氏心中有了提防有了嫌隙，以后孙氏再想来糊弄他，他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了。

　　如此看来，这一两银子，丢得不亏。

　　于是薛菀轻轻拍了拍薛南的胳膊，仰头看他，“爹，咱家之前分家修房子用去了六、七两银子呢。我赚的那十两约莫只剩三、四两了，加上今日赚的剩下的二两，咱家可就只剩五、六两了。听娘说下月敬哥儿进学便要交春季的一两束脩。咱可得省点替他打算着。”

　　薛南拧着眉毛点点头，“成。我晓得了。赶着春耕前，我再打两把新犁，趁着犁还没被别家仿去，咱再卖两把。”

　　说罢，陡然发现自家闺女的个头儿怎的这般小，才到他胸口，脸色又黄瘦。

　　正是这样的闺女，却一心为家中着想。

　　薛南忽的鼻头一酸，想起这些年来她和敬哥儿正长个头儿，吃得又不好；自己媳妇儿不得他娘喜欢，他娘便也没像时常背着他家给大哥家的几个娃儿添餐那样给自己的两个娃儿塞吃的，心里更觉愧疚苦涩。

　　以后自家单独过日子了，在吃食上一定不能亏待两个懂事的好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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