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

　　薛菀倏然嗅出一丝马甲将掉的危险味道，心头一虚，弯起眼睛，对那姓陆的公子呵呵一笑想蒙混过关，“自然是我爹娘了。”

　　原在陆桓身旁的一名小厮惊讶地望着自家的少爷，“少、少爷？”
　　少爷仪表出众、一表人才，每回府中有未婚女子登门，少爷皆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这次如此反常，一再盯着一个怪异的农家小丫头追问不休？
　　再看那名被他家少爷追问的小丫头，既不露怯也无娇羞之态，反而显得有些敷衍避讳。
　　要知道他家少爷可是县令的公子，在这白云县里，但凡遇见个小姐名媛的，哪个不是娇婉有礼或含羞带怯、客气有加的？
　　果然是乡下来的无知丫头，缺心少肺大咧咧的不懂礼数吗？小厮一阵忿忿腹诽，很是替自家公子不值。

　　陆桓最先见到大雪天中的薛菀，那时的她仿佛山崖石缝中挣扎求生的小草，倔强坚毅；方才又见她与众位老师傅讲解时如行家般的严肃谨慎；此时再见她终于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情态及眸中藏不住的狡慧，不由心头怦然一动，面儿上愣了一瞬。

　　不肯说实话吗？也许是有难言之隐？陆桓凝视眼前给人感觉十分奇怪的矮小少女，“方才你这犁开价多少？”

　　薛菀：“二两六钱银子。”

　　见众人皆不吭声，薛菀心里也没底，于是不自觉的开启营销模式，“嗯？嫌贵吗？哎我和你们说，这价儿真不贵。这曲辕犁比眼下农人们用的长直辕犁省时又省力。县里应该有不少官田吧？各位想想，若这犁能被官家买去，到时候省下来的人力还能去修城造路。何乐而不为呢？”

　　陆桓眯起眼睛，“薛姑娘果然深谋远虑。按你如此一说，此犁卖二两六钱银子还真不贵。”

　　薛菀直觉这公子话中有话，赶紧笑着打哈哈，“嘿嘿~不敢当不敢当。我一村姑，何来远虑之说。我费了这些口舌，陆少爷你究竟买是不买啊？”此人忽然出现在铺子里，薛菀还以为他是客人。

　　陆桓嘴唇轻抿，思索片刻，说：“此犁我付你四两银子。若日后你家还制新犁，尽可送来。但价格许是要便宜不少了。”

　　薛菀先是面上一喜，随即看向那公子身旁的掌柜，一脸“他说话能作数吗”的疑惑神态。

　　掌柜尴尬的轻咳一声，给薛菀介绍道：“这是我们少东家。”

　　薛菀恍然，暗想到：自家制出的曲辕犁若被行家买去，一看便知该如何仿制，没啥独门秘技可言。所占优势仅仅是“第一副”而已。这陆公子付如此高价，不过是在酬谢他们将第一把曲辕犁首先送到他家铺子里来罢了。

　　之前自己敢开出二两六钱银子的价钱，纯属是因此犁为这时空的第一把曲辕犁。今后等这种犁被仿制的烂大街了，兴许价钱只能卖到一两八钱至二两左右了。

　　她当即点头，笑着说，“多谢陆公子。小女与爹爹明白的。”又悄悄扯了下愣神的薛南。

　　薛南急忙点头附和，“对，对。我们晓得，多谢少东家。”这位少东家，薛南以前曾见过两次。每月月末他都会来铺子里看帐，其他时候不常来，来了也只与乔老和几位老木匠说话，鲜少会同短工与学徒们交谈。故而他对这位不太露脸的少东家，心中既有陌生忌惮，也有敬畏。

　　陆桓轻轻点头，并没离开的意思。反而站在原处，听掌柜与父女二人谈话。

　　掌柜又与薛南说寄卖的钱要收两百文，被陆桓轻轻扫了一眼，立马改口说看在是熟人的份儿上，只收一百文。

　　生意谈妥，父女二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陆桓望了眼两人的背影，把刚才招待二人的那个小伙计叫进东屋，问：“此父女二人姓薛？住在县郊？”

　　小伙计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道平时不拘言笑的少东家这是在查问此父女二人的来历，立即详尽回道：
　　“是。那农家汉子姓薛，家住县郊的青山村。在家中行二，腊月前在铺子里做过两个月的零工，故而与他相熟的都唤他薛二郎。那姑娘应是他家的大丫，名唤薛婉，家中还有一位胞弟。”

　　陆桓闻言，扫了一眼机灵的小伙计，神色略不自然，“可知那薛二郎手艺如何？能否识字写字？手艺师承何人？”

　　伙计一拱手，“薛二郎的手艺不怎么样。听闻他早前在其他木匠铺子里做过工，仅会一些皮毛。打制个木桌木椅尚可，雕花刻艺则完全不通。没听说他识字，但曾听闻他已故的岳丈曾是位秀才。”

　　原来那名为薛菀的姑娘所言竟是真的。现今男子可外出拜师学艺，但女子多是不大出门。有手艺的女子大部分皆来自家传。陆桓沉默半晌，心中对那少女更是在意起来。

　　父亲学艺不精，母亲识字，想来她能识字看书，多半靠母亲教导。可若能从专门的匠书上学来制犁的技法，可见其用心之灵巧，钻研之深。

　　大家闺阁女子多娇羞柔弱，而村里姑娘又大多行止粗放爽利不拘小节，可那女子却很不一样。言谈举止虽然爽利却并不粗鄙，坦然磊落而不失礼。
　　既不像大家闺秀，又不似小家碧玉。既不矫揉造作，又不粗野。细细想来，世间女子百态竟无一能全然贴靠的上，当真奇特得紧。

　　“那姑娘……”陆桓顿了顿，手握成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眼睛移往他处，“你可知芳龄几许？”瞧那纤巧身量，不知是否满了十三？

　　小伙计伸手挠头，回忆了一会儿，才道：“腊月那时，听薛二郎提及自己闺女，曾说她还差大半年便及笄了。”

　　原来已是过了十四岁的年纪了……半晌，陆桓不动声色。立在一旁的小厮小心看了看他，“少爷？”

　　不见回应。

　　小厮对那伙计挥挥手，伙计利索地出了东屋。他又瞄了眼若有所思的自家少爷，想着等会儿回府要不要和夫人提提此事。

　　*

　　卖了新犁，时辰已近午时。薛南带着薛菀在县里的小面馆里简单用过饭食，薛菀又买了一点干桂花，两人便一起赶着牛车返回青山村。

　　薛南多赚了一两四钱银子，一边赶车一边哼着小曲儿，喜得将牛鞭子甩得啪啪响。

　　薛菀坐在车上看着通往县郊的道路两旁已生出不少绿油油的嫩草，不远处一块连着一块被分割地整整齐齐的农田，心情十分舒畅。连吹拂在脸上初春的风儿，她也不觉得寒冷了。

　　“爹，今早咱出村子路过老宅时，我见小姑站在院子里朝咱们张望呢。”在牛车上坐了一小会儿，薛菀心底倏地产生一抹警觉，“你早间去老宅借牛车时，是不是告诉他们咱要去县里了？”

　　薛南挥着牛鞭子，随口答道：“啊，提了一句。说要去卖犁。”

　　薛菀眉头一皱，叮嘱他，“若等会儿咱回去，小姑来问咱卖了多少银子。你就说卖了二两钱银，付了五钱银子托人寄卖的钱儿。”有些事儿，还是得提前预防。不然到时候难保得多出不少血去。

　　薛南乍一听闻，没汇过神儿，奇怪道：“啊？为何要说卖得这么少的钱儿？”

　　薛菀没提别的，只说，“嬷嬷不是在给小姑攒嫁妆吗？”

　　薛南脸色慎重起来。眼下不像早前没分家的时候，银子都归孩子嬷嬷管，用钱也都是她来看着给。
　　现已分了家，那赚的银子都是自个儿的。
　　薛南也有点小心思，自己的儿子读书今后都得自家出，能多给他存一点儿，就多存一点儿吧。何况再过半年，婉儿也要议亲了，使银子的地儿多着咧。

　　女儿的意思薛南算听明白了，点点头，嘿嘿一乐，“好。那就听闺女的。咱闺女大咯，会为家里操心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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