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

　　秦乙怀真的在等她。

　　知知刚敲了门，门内就传来沉稳的一声“请进”。
　　她推门入，看到秦乙怀站在窗前，嘴角含笑，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像是某种判决，而秦乙怀是那个温柔的行刑官。

　　“不论怎么说，感谢你能回来。”他就算不刻意弯唇，嘴角也有三分笑意。
　　指向面前的桌椅，他说：“请坐。有事，我们可以慢慢谈。”

　　知知依言坐下，秦乙怀给她倒了一杯茶，她道谢接过。

　　两人正经地对坐，知知近距离面对着秦乙怀，一时之间非常局促。
　　她手指摩挲杯沿，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幸好，秦乙怀是最会把控局势的人。他语气亲和地引着知知开口：“或许，你可以先说说，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这个偏偏最不能说的事。

　　知知嘴唇动了动，捏着话语分寸，慢吞吞地说：“我……我名叫知知，有记忆以来就是个孤儿，六年前开始，隶属于淮州九分半堂。”

　　秦乙怀的眉眼平静，再次听到‘知知’这个名字没有过多震惊。
　　听她说隶属九分半堂也没有讶异。
　　这很好猜出来，九分半堂势力盘踞半个大周，淮州凤衔铃远近闻名。像知知这样的身手待在淮州清波城，十之有九，她为九分半效力。

　　他轻轻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一早就收到消息，你是西京的龙额小侯爷秦乙怀。”知知话里藏了一半，她把对秦乙怀铭刻于心的爱与熟稔，说是‘收到消息’。

　　好在秦乙怀没有发现什么，他的面色仍旧镇定。

　　“昨日，我确实有意接近你。因为，我以为你是奉西京胁娼令而来，调查凤衔铃的。”

　　这一句话，却让秦乙怀微讶了半晌。
　　他垂眼想了想，解释道：“圣上确实有派人过来落实胁娼令，但我隐约有耳闻，那是监察御长史，钟离大人。”

　　知知点头，唇边弯出无可奈何的苦涩，应他：“是。我也是刚知道，我弄错了。”

　　秦乙怀看着知知，深邃无底的眼睛在探测她言语中的真假。
　　应该是她嘴角的苦笑太真，真到掺不了伪装的水分。他说：“可以，这一点我暂且相信。请继续。”

　　“接下去的事，如果要解释，就要从清波两个月前的一件事说起。”

　　手中的茶杯升腾起袅袅的水雾，雾气化在一双氤氲水光的黑眸中。

　　知知说起‘瘾’在清波出现的经过，凤衔铃突然发狂的客人，负责接运‘瘾’的吴夔，港口商船的爆炸，艺摊精心谋划的缉捕，吴夔同伙的袭击……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事无巨细地从两个月前慢慢叙述到今日午后——鸿阳楼的相遇与鹤溯对他的怀疑。

　　“我自小就听说过，你……秦小将军在极北的事，一直敬佩尊重着你。”她把关于那几年战争的事一句带过，把深埋于心、无法断舍的爱恋替换成单纯的尊敬，不敢有停留地往下讲，“所以，当鹤溯认为你与吴夔同谋时，我不肯相信。”

　　说完这句，知知停住，手里握着温热的茶杯，不再说话。

　　秦乙怀可以理解她的沉默。接下去的事，已没有可以解释的了。
　　江口小船的爆.炸，他全程参与；她被喊回堂里后会发生什么，他也能猜到。

　　他最没有想到的是，成为整个事件关捩的，竟然是她因崇仰自己而做出的那个选择。

　　向来镇定从容的秦乙怀突然有些尴尬和窘促，他掩饰地低咳一声，喝口茶把心里的怪异压下去。
　　把茶水咽下，他停了一下又道：“那如今，你的堂主是如何吩咐你的？此来是为告别？”

　　知知低眸看到杯中茶沫，上下漂浮，无根无依，它们一旦沉下去，便再也浮不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如果不听从冲动去鲁莽一次，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默默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她站起身，走到秦乙怀身边，在他面前跪下。
　　秦乙怀还没彻底从尴尬中缓过来，看到林姑娘这出乎意料的一跪，叫他微微一愣。

　　“林姑娘你……”

　　“秦先生，堂主吩咐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代九分半堂替你效力。”

　　秦乙怀反应过来，却是沉默了下去。
　　他面容有片刻的警惕，不做声。

　　知知跪在他面前，继续说：
　　“之前确实有所隐瞒，我不敢奢求秦先生信任我。如今，我已经把一切坦白，希望秦先生能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

　　“你叫我完全信任你？”他稍显冷淡的声音响起在头顶。

　　“是。”

　　秦乙怀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林姑娘。
　　看过她在杀伐混战中盛气凌人的样子，再看她现在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他隐隐有一丝屈才般的不忍心。

　　她是有本事凌云而上、睥睨众人的大才，九分半堂也是伯乐慧眼，将她好好培养着。
　　只是秦乙怀有种感觉，她是巨岩底下的松柏，明明有某种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她却不怒不争，守着一方天地，生生抑制了傲霜斗雪的本性，活成了温和纤弱的菟丝花。

　　太可惜了。

　　“想要换得别人的东西，至少要拿出一点自己的换。”
　　空气静默良久，才听到秦乙怀的话悠悠慢慢地飘出来。

　　知知听不太懂，抬起头，只见他薄唇上扬，气定神闲地说：
　　“就像我白日里，想要雇佣你，就交付定金与报酬一样。”

　　他补充的这番话，更让知知云里雾里。

　　“你是说……给钱吗？”她起先露出非常为难的神色，而后恍然大悟般，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锦袋，是白天秦乙怀差点被偷的那个，“我只有这个，你给我的……够吗？”

　　她这番天真的作为，让秦乙怀哑然失笑。什么惜才，什么怜悯，什么疑虑都散了。
　　他握拳遮在嘴边，闷闷地笑了几下，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知知不知所措，正想问他要什么，秦乙怀神情已经很快地从淡笑变得严肃又认真。
　　他说：“我的报酬只需要你的一句实话。”

　　知知皱眉：“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我要的不是那些。”

　　知知顿了顿，问他：“那你想听什么实话？”

　　秦乙怀纯黑的眼拢住知知，声音有某种蛊惑的味道：“我想问你，那时候，为什么哭？”
　　他说的是午后，鸿阳楼相遇，她落下的一滴泪。

　　他那时刚抓住鸿阳楼的暗线女人，楼底忽地一声巨响，以为是敌人同伙回来了，他便藏起来了。

　　在暗处，他看到了林姑娘。斟酌一番后，决定现身，却是这个时候，看到了林姑娘眼角滚落的一滴泪。

　　那颗泪，莫名令他震动。

　　他想知道原因，她的，他的。

　　夜晚的雪静落无声，他也是无声。

　　知知私心里不想回答，但浑身都被包围在他的视线中，一点点虚假都逃不开他的眼。
　　她面容僵硬，就快在这赤.裸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试图逃避：“万一我说谎呢？”

　　秦乙怀象征性地笑了一下，肯定道：“这不必担心。有没有说谎，我自己会判断。”

　　无路可退。

　　知知慢慢叹口气，回忆起那时心中澎湃的悸动。
　　情不自禁的一滴泪，确实没有任何其他拙劣的借口可以遮掩她那时的情动。
　　她实话实说：“因为我担心你。”
　　但是她补充了一句话，减少暧昧：“只是担心，别无其他。”

　　秦乙怀至始至终都盯着知知的脸，留意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慑人的目光仿佛透过躯体看到了她的本心。

　　知知食指微颤，抬头回视，不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躲避他的视线，但又无比害怕着被他看出什么。

　　良久，秦乙怀笑了笑，眉眼微弯，说：“报酬我收到了，我愿意从现在起完全相信你。”
　　他的笑很干净，没有别有深意的心机，也没有似是而非的试探。
　　是真的相信，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至此，判决有了结果。

　　知知心下一松，暗自长叹：终于过了秦乙怀这关。

　　**

　　知知在自己房间的的床上坐下来。

　　虽然这里的环境已经比她自家的那个小土屋好上千万倍，但她还是没有甩开饿着肚子、疼着腿子的死循环。

　　今天又是几乎没吃东西的一天。
　　知知饿惯了，也没觉得什么。
　　只是这条娇气的腿，明显还没适应任重而道远的愈合期。

　　一天前的这个时间，她也是坐在床上给自己腿重新换药重新包扎。
　　差别是，今天出血更多，伤口与白布粘在一起，一扯就痛。

　　知知咬牙忍耐，一点点把布剥起来，用剪子绞断死肉。
　　做完最基本的处理，知知看向自己血淋淋的左腿，默默叹了口气。
　　她这条腿，伤了又伤，裂了又裂，小小的刀伤反复发炎，就快把她的腿废了。

　　再看向身体的其他地方，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个别还有伤疤。

　　知知仔仔细细摸着这具身体上每一处伤，突然对这个身体的原主产生了愧疚感。
　　六年前她醒过来的时候，虽然这个身体已经流落在山林野里，但肌肤嫩滑白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疤痕，完美得像个千金大小姐。
　　现在被她糟蹋了六年，倒真的成个‘野人’。

　　如果‘她’回来了，肯定心有不满……

　　知知惊醒，被脑海中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胸口处因后怕而猛烈跳动起来——

　　她重生六年，居然没有想过，如果这身体的原主回来了，驱逐她的魂灵，那她该怎么办。

　　成为孤魂野鬼吗？
　　还是……彻底死掉，成为一缕薄而透的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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