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夏老爷子是个高瘦老头，面容清癯，精神矍铄，一头白发剃得很短。
　　他的一条腿，明显受伤了，走路时的动作显得很不自然，但不妨碍他看起来极为高兴。

　　程鸢的妆，卸得不怎么彻底，更没来得及处理指甲，只能双手攥成拳头，十个指甲包在手心里。
　　郑凛好歹从讲台底下扒拉出来一顶不知道是谁丢弃的旧帽子，拍了拍灰，顺手就扣头上了。
　　汤鸿信正一脸焦急地看着新同学，但新同学眼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终于，元恪弄懂了眼前这个十万火急的请求。
　　但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脱下校服外套。
　　三秒后，元恪眼前一亮，她想到另一个解决方法。从书包里抽出一套新校服，递给了汤鸿信。

　　她原本买了两套校服，预备换着穿，谁知道其中一套的裤子配错号了，她准备今天拿到学校去后勤部换。

　　汤鸿信扯开透明包装，匆忙扔下一声“谢谢”，披着校服走了。

　　“鸿信呢？”果然，夏老爷子在“点名”。

　　“爷爷爷爷——”汤鸿信披上校服，火急火燎地冲出来：“我在这儿呢！”

　　夏老爷子拍拍汤鸿信的肩膀，满意道：“鸿信啊。又长高了！你看校服都小了。”
　　汤鸿信：“……”

　　“啊！对了。”夏老爷子突然想起什么来。
　　“爷爷这次，也有东西要送给你们。”他边说边从印着某某信用社的布包里掏出一串串棕红色亮晶晶的不明物。
　　“这是火星石。”他边说着边开始分，一人一串。

　　“鸢鸢腕子细，这个是你的。”夏老爷子习惯性每次有什么东西先分给他们当中唯一的女生——程鸢。
　　程鸢是用两个拳头把那串手链夹过来的。

　　“鸢鸢你手咋了？”夏老爷子关切地问。
　　“没咋……”程鸢忙说。

　　“哎爷爷啊！你给我们讲讲这是个啥吧！”郑凛及时救场，夏老爷子的注意力果然从程鸢攥紧的双手转移到了火星石上。
　　“功效可大了！”夏老爷子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反正，戴着它，能长命百岁。”
　　“……”

　　“爷爷希望你们啊，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

　　自从今年七月份，夏老太太去世，依照夏明光的话来说，夏老爷子就像“魔怔了”一样，忽然开始迷信保健品。仅仅八月份一个月，花在保健品上的钱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七八万。甚至为了去买保健品，还在公交车上摔了一跤，把腿摔伤了。夏老爷子的思维在夏明光看来很奇怪，既然舍得成千上万地花在保健品上，为什么不舍得打个车？

　　保健品是爷孙俩之间矛盾爆发的主要原因，夏明光犟不过夏老爷子，八月上旬赌气搬到了父母家，留下夏老爷子一个人和他的保健品朝夕相对。

　　但最后做出让步的还是夏明光，比如现在，在来学校之前，他的手腕上已经戴着一串据说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火星石手链。

　　根据夏明光事前的千叮万嘱，不管夏老爷子送他们什么，他们都要接着。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我爷爷就算拿出来的是炸.弹，你们都得接着，更何况我爷爷拿出来的不是炸.弹，而且还祝你们长命百岁。”

　　一群平均年龄不满十八岁的小年轻，被一个年逾古稀的老爷子祝福“长命百岁”，这回见面还被普及了火星石养生手链，心理阴影不能说小。

　　夏老爷子看着他们都戴上了自己给的手链，满意地拖着伤腿进了十四班教室。他前脚刚进去，后脚负责来给周宁生开家长会的沈姨来了。

　　郑凛、程鸢和汤鸿信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刚送走了一尊神，现在又来了第二尊。
　　沈姨在周宁生家当保姆有五六年了，对于周宁生而言，她算半个亲人，所以非常在意她的心理感受，就像夏明光在意夏老爷子的心理感受一样。周宁生也事前叮嘱过他们，不管沈姨给他们做了什么东西吃，他们都要接着，不仅要接着，而且必须夸好吃，往死里夸，就算难吃也要昧着良心夸。

　　事实上，沈姨的厨艺非常难以形容，平常周先生和周太太都不用她做饭。她年近五十，农村出身，对于一些电器的使用还处于脱节的状态，难得学会了用烤箱，但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只学会了做泡芙。这次带来的依然还是不怎么好吃的泡芙。

　　周宁生做表率，已经从玻璃餐盒里拿出一个大口吃起来，边吃边连连说“好吃”，说得沈姨心花怒放。
　　夏明光很给周宁生面子，因为他刚刚给了夏老爷子面子，于是第二个开吃，同样赞不绝口，沈姨笑得更开心了，连忙招呼着郑凛他们三人一起来吃。

　　*

　　一盒六个泡芙，一人分了一个，还剩一个。

　　“你们必须吃了，这是沈姨做的！不能扔了！”周宁生威胁道。

　　“连你都不愿意多吃，你也觉得沈姨的厨艺很那啥……对吧。”郑凛见沈姨已经进了教室，开始光明正大地说实话。

　　“要不你们石头剪刀布一下！”周宁生确实不愿意多吃，一个也不愿意。

　　“……”夏明光、汤鸿信和程鸢三人开始装聋作哑。
　　最后僵持住。

　　“要我说，下次你跟你家沈姨说清楚。咱们五个人，她做的数不对，没法分呀。你看看人家夏爷爷，从来都是，什么东西……每人一个。”程鸢边说，边低头拨弄着手腕上棕红色的火星石。

　　周宁生在走廊上环顾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元恪身上。
　　元恪正盘腿坐在地上看小说。

　　周宁生把玻璃餐盒递给汤鸿信，示意他拿着这个谁都不想吃的泡芙去还他借校服的人情，意在沈姨开完家长会出来以前把餐盒清空，以此来显示她的厨艺有多么精湛。
　　汤鸿信立马摇头拒绝：“我才不要去，这不叫还人情，这叫恩将仇报。”

　　周宁生一时语塞。
　　汤鸿信趁机说：“让明哥去，借校服全赖他。”

　　周宁生觉得有理，不等夏明光反驳，二话不说就把餐盒往他手里一放。

　　夏明光几乎同时感受到，他们四个因为这个难吃的泡芙终于有了去处而松了一口气。
　　他无奈起身，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他比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元恪早上起床的时候没胃口，只喝了两口粥，被元月强行塞进口袋里的煮鸡蛋已经凉透了，此刻饥肠辘辘，心里默默祈祷天上能下一场包子雨，能有个肉包子吃就好了。

　　由于元恪盘腿坐在地上，夏明光只好蹲下，他正在想措辞，怎么把这个难吃的泡芙和汤鸿信身上正穿着的长袖校服联系起来。

　　元恪还在想着下包子雨的事，一抬头，面对眼前黄嫩嫩的泡芙，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夏明光在她抬起头来的瞬间，已经尴尬到脊背发麻了。
　　再加上元恪朝他一笑，两只眼睛眯成开心的月牙形，他愈发觉得尴尬和良心不安。

　　最后索性把玻璃餐盒往元恪手里一塞，像完成了一桩任务一样，一言不发地快速撤退回大本营。

　　元恪对夏明光有点印象，他和坐在她前面的绿毛小哥以及刚才问她借校服的同学好像经常走在一起。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眼睛黑晶晶的，双眼皮，高鼻梁，符合她的审美。元恪没好意思仔细盯着看，但在她心中，颜值即是正义，加上她实在饿坏了，再说刚刚那位同学看起来还挺友善的，他给的泡芙，她便吃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五双眼睛，正在不远处齐刷刷地盯着她两口解决掉了一个泡芙，且鼓起来的腮像只仓鼠一样。

　　五个人为此大受震撼。
　　程鸢忍不住说：“没个三天不吃饭，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郑凛附和：“搞得好像受过什么虐待一样。”

　　*

　　家长会没有开很久，元月是第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家长。
　　夏老爷子紧随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元月，连忙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是男孩子的家长，刚刚好心办坏事儿，把你领到男生宿舍楼去了。”
　　元月右眼皮跳了跳，摆手道：“没关系的。”

　　方才他帮元恪去宿舍铺床单、套被罩，找不到宿舍楼在哪里，随便找了一个人询问，像中彩票一样问到了正往教学楼去的夏老爷子。夏老爷子一听对方是十四班家长，积极主动地拖着伤腿带着元月到了男生宿舍五楼，也没问元月家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于是，元月爬了两个五楼，气喘吁吁地卡着点进了教室。

　　元恪见元月出来，从地上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找到了夏明光。
　　夏明光在一旁听着夏老爷子的道歉，默默地往后缩，假装不认识他，以此来掩饰尴尬。

　　元恪突然冒出来，额前的头发被穿过走廊的风轻轻吹起来，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把空的玻璃餐盒还给夏明光，歪头微微一笑，竖了个大拇指。
　　很好吃噢。
　　元恪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但夏明光理解的是——你爷爷很棒棒哦。
　　讽刺意味十分明显。

　　不过，夏老爷子丝毫不觉得尴尬，看着元月拉着元恪走远，他自夸式地感叹了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好棒棒哦。”

　　随即他转头嘱咐夏明光：“我先回去，你不用着急，愿意和郑凛他们去打篮球也行，十二点前回家就ok。”边说着，还边向因双重尴尬而石化在原地的夏明光眨了眨眼。

　　夏老爷子消失在走廊转角处，汤鸿信急不可耐地脱下了元恪的长袖校服，欣赏了一下自己手臂上杀马特的青龙纹身贴，最后顺手把校服扔给夏明光。

　　“明哥，我怕热，估计出了不少汗。校服是你让我借的，所以，你负责洗干净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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