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

　　下午，夏明光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门的时候，全班在上自习。

　　夏老爷子家就在六中附近，夏明光中午回了趟家，陪爷爷吃了顿饭，还顺便把汤鸿信穿过的校服洗了。

　　破天气有破天气的好处，校服甩干后晾在阳台上一个小时，就干得差不多了。
　　所以，下午他直接带着这件校服去了学校。

　　刚一落座，四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夏明光扫了他们一圈，而后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秋季校服外套放在元恪桌上。

　　一阵浓烈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元恪接过校服的时候差点打个喷嚏，她不明白他到底加了多少洗衣液。
　　说实在的，她有点嫌弃——现在校服闻起来香得太明显了，她要去换一套新的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她和夏明光不熟，只好勉为其难地假装不那么嫌弃，还特别捧场地点头表示感谢，脸上表情有点僵硬。

　　因为还没正式开学，晚自习暂时没有，下午各科老师讲了讲摸底考的卷子，差不多到了点，王爱红就让大家散了。
　　临散之前，王爱红还提醒第二天是每学年一次的体检，因为要抽血，所以大家早上要空腹。

　　*

　　翌日，体检。
　　每年检的都是那几项。

　　最让人害怕的是抽血，一般留在最后。周宁生晕血，曾经在高二体检的时候，一个一米八多的人，像根柔软的面条一样倒下去不省人事，以至于全年级都知道了他晕血的事儿。

　　周宁生不光晕血，还怕扎针。轮到最后一项了，夏明光几个人轻车熟路、分工明确——郑凛负责给周宁生捂眼睛，程鸢负责给他讲笑话分散注意力，汤鸿信负责瞪着抽血的小护士，夏明光一手按在他肩膀上防止一会针扎进去他弹起来。

　　这次周宁生的采血进行的很顺利。结束以后他像重获新生一样，蹦跶到一边去止血了。

　　轮到夏明光的时候，他旁边的采血位坐的是元恪。
　　元恪血采了一半，谁知小护士技术不行，鼓针了。元恪正按着胳膊上的针眼止血，预备一会被扎第二针。
　　真惨。夏明光心里想。

　　此时，元恪左侧的校服长袖撸上去，露出半截胳膊。青、红、紫的伤痕呈块状，分布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夏明光无意中看见她胳膊上人为造成的伤，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思考太多，突然胳膊一疼……
　　面前的小护士结结巴巴地道歉：“不好意思，没扎准。”
　　夏明光：“……”

　　郑凛差点就拍着桌子骂起来了。
　　夏明光摆摆手，让他闭嘴。
　　最后，事实证明，他光顾着觉得元恪好惨，其实他比人家小姑娘惨多了。
　　人家小姑娘也就被扎了两针，他被扎了……
　　八针！

　　最后程鸢、郑凛、汤鸿信、周宁生围着桌子开始骂。
　　“你是想扎死我们明哥是吧！”
　　“去你大爷的学校真是什么人都敢招进来！”
　　“你妹夫的长眼了吗！”
　　“你要是下一针扎不进去，我们就把针扎你身上！”

　　小护士已经被这群小祖宗的煞气吓得快哭了。

　　夏明光心里也窝火，任谁被扎了八针也不会爽，但他最近有进步，素质提高了一点点。由着他们骂了一阵后，也就让他们停了。
　　终于采血成功了。

　　夏明光左胳膊的扎针处，此刻惨不忍睹，青了一片不说，还有要肿起来的迹象。
　　他瞅了一会儿那片青，甚至突然有种冲动，扒下元恪的长袖校服给自己遮遮丑。

　　体检结束以后，空着肚子的学生一股脑地涌向食堂吃迟到的早饭。
　　夏明光被扎得实在反胃，饭都没吃，脸色铁青着回了教室。其余四人心领神会，都自告奋勇地去给他买饭。

　　大家都去吃饭的缘故，此时教室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
　　元恪也在。

　　她还不饿，想早饭午饭合并一下，中午早点去吃。正巧碰上夏明光，脸色发青满身煞气地进了教室。

　　夏明光的左胳膊比他此时的脸色还青，不知道被扎了多少针。

　　元恪突然觉得很庆幸——最起码，她才被那个经验不足、技术堪忧的实习小护士扎了两针啊。
　　她觉得夏明光有点惨。

　　元恪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元月装在她口袋里的那颗鸡蛋，现在已经凉透了。
　　她没吃，她最后吃了夏明光给她的泡芙。
　　煮鸡蛋被她遗忘在口袋里，现在还在。她犹豫一会，最后从兜里摸出那颗蛋。她走到夏明光桌前，把蛋给他。

　　夏明光一只手撑着头，在发呆。炽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橙黄色的光彩打在少年线条明晰的脸上，他烦躁的表情一清二楚。
　　一颗水煮蛋蓦然出现在他面前，红皮的，光滑饱满。

　　举着鸡蛋的正是那个叫元恪的新同学。

　　夏明光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一个举着蛋，一个撑着脑袋，僵持了五秒。
　　五秒后，元恪把蛋磕在夏明光桌上，剥了他一桌子碎蛋壳。

　　白白嫩嫩的煮鸡蛋被剥出来。

　　夏明光不明所以，随后，这颗鸡蛋被按在了他胳膊那片狰狞的青上。

　　元恪胳膊上伤不少，手却是白白净净没有伤痕的。细细的小白手，轻轻地按住那颗鸡蛋，来回滚了滚。
　　然后她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睛。

　　夏明光愣了一下，这次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让他自己来。

　　*

　　“明哥明哥！”

　　知道他刚被捅了八针，心情铁定不好，他们四个给夏明光带回来的东西都以甜甜甜为主。
　　甜甜甜地堆了半桌子。

　　夏明光抬眼扫了扫桌上的甜豆浆、奶黄包、豆沙包、甜酱油饼等一系列和糖尿病组成前因后果的好搭档。

　　郑凛看着夏明光正在用一颗水煮蛋敷胳膊的诡异画面，献宝似的从那一堆以甜为主的东西里扒拉出来一颗茶叶蛋。

　　“我们去的时候，水煮蛋卖光了，看你胳膊肿了，应该用鸡蛋敷一下，我们给你买了个茶叶蛋回来。”郑凛解释完毕，随即补充道：“反正本质上都一样，明哥，你将就着用吧。”
　　夏明光手上的动作一滞，想象了一下自己拿着一颗茶叶蛋敷胳膊的诡异画面，头皮有点发麻。

　　最后搞清楚了夏明光手上拿着的水煮蛋是元恪贡献的，再加上听说元恪也没去食堂吃早饭，郑凛把夏明光桌上的一半吃的拎到了元恪面前。
　　元恪起初不好意思地摆手拒绝，无奈郑凛盛情难却，她只好点点头表示感谢。

　　郑凛回来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傻笑着说：“她刚刚朝我笑了，她笑起来好甜啊，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郑凛描述的笑，夏明光其实昨天也见过一次，他回头看向坐在他斜后方的元恪，发现她已经抓起一个奶黄包，开始吃了。
　　她看起来对谁都很信任的样子，放心大胆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世界。

　　*

　　体检完第二天就正式开学了。
　　一大早夏明光一进教室门，入眼的第一张脸就是元恪。

　　元恪的桌子从靠窗最角落位置，搬到了最靠讲台的位置。此刻正对着前门。
　　元月前天来开了一次家长会，对元恪的座位很不满意。家长会之后他打电话向王爱红反映，强烈要求老师把他妹妹的桌子搬到这块他以为的风水宝地。
　　王爱红知道元恪情况特殊，需要离老师和黑板近一些，元月提出这种要求也是情理之中的。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元恪对于这个决策有点抗拒。她原以为转学以后可以不用坐在一个天天吃粉笔灰的地方，但她拗不过元月，也不敢拗得太狠。

　　因为是高三，老师上课进度很快，时间也跟着过得很快。

　　一开学，转眼过去两天。
　　元月每天一大早准时送元恪来上早自习，晚自习结束以后再接她回去。元恪最近格外小心，也格外乖巧。相对地，元月的脾气也很平静。两人相安无事。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和课间操三十分钟连起来，安排了高三年级的体测。每个班为一小组，由一个老师负责，进行地很快。

　　十四班不幸抽中了魔鬼安排。
　　所谓魔鬼安排就是先跑八百一千，再测别的项目。因为器材被其他组占着，唯独操场比较空。

　　男生先跑一千，女生再测八百。
　　郑凛开跑前把脖子上的玉坠子摘下来，一扬手朝程鸢扔过去。程鸢堪堪接住，骂了一句，而后戴在自己脖子上：“我先帮你保管着。”

　　一千米围着操场跑两圈半，元恪在此期间盯着落在她脚边的一只麻雀发呆。麻雀朝她“啾啾”了两声，而后扑闪着翅膀没入了操场边的树丛里。
　　元恪想象着麻雀扇动翅膀的声音时，一千米结束了。

　　郑凛刚跑完一千，小命丢了半条，躺在地上骂骂咧咧：“见鬼了，这是什么安排？老子一会还有劲儿去测别的吗！”

　　程鸢把脖子上的玉坠子摘下来还给郑凛，赞同他的观点：“我觉得，一会我跑完八百真的没力气测别的项目了。”

　　郑凛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十四班女生站在起跑线上准备跑八百。哨声响了，唯独元恪站在原地，其他人都已经冲出去了。
　　郑凛急了，高声喊道：“元恪！你倒是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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