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你马甲掉了

　　这人受的伤寻常大夫医不出所以然，可若是放任不管，他会是怎么个死法，商自若能猜出个大概。
　　他缓缓坐到床边，垂着眼睛沉思。
　　期间有人进来换铺盖，递热水，这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商自若眼底下对床上的人打量，他们垂着头干活，只依稀听见床上被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偶尔哑着嗓子叫着疼。
　　商自若听了许久才回头，视线落在贺景棠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自从贺景棠拿着落魂幡下山以来，他就筹划着这一天，但这一天当真要到来了，他却有点不想贺景棠就这么死了。
　　“去把阁楼里放着的檀木盒拿来。”商自若皱了眉头，“快。”
　　意识到少爷是在对自己说话，小丫鬟立马放下手里活计，很快取了东西回来。
　　木盒方方正正，宽约一个手掌，胳膊那么长。
　　小丫鬟在商自若的示意下把木盒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七支线香和一只小巧玲珑的玉质香炉。
　　七支线香中有一支已经用了大半。
　　商自若迟迟没有说话，小丫鬟抬头看向商自若，却发现少爷像是在出神。
　　“少爷……”她出声提醒，“您怎么了？”
　　商自若看向檀木香盒，半晌才沉声开口：“点上。”
　　这香唤做笑兰，是数年前他偶然所得，笑兰的制香工艺已经失传，市面流转的那些大多取其名而无其效用，真正的笑兰香可定心神，敛心静气，对外防邪气入体有奇效。
　　这香不过燃了一小会儿，贺景棠紧皱着的眉便逐渐舒展开来。
　　纷乱的思绪收归正途以后，景棠陷入了梦乡。

　　微澜山四季如春，常年不见霜雪，只在四年前，下过一场大雪，纷繁的雪花一夜之间，覆满了山头。
　　师父便是在那之后时时咳血。
　　景棠天蒙蒙亮把屋子收拾干净，自己也换了身干净衣裳，登八百级长阶，请山顶出云观的滇玉女真人来为师父看病。
　　滇玉带着四个女弟子顶着大太阳下山，倒没怎么不高兴，只路过樟木林的时候问景棠最近是不是偷摸砍了她家的树，怎么树林平白秃了一块。
　　景棠干这档子事不是头一回了，从前打量着两家道观相距甚远，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山脚，她们总不至于为了几棵树来找自己理论，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被抓了现行。
　　他心里有点慌，但脸上不露分毫，垂着眼，不咸不淡的回应：“前天狂风暴雨，许是栽的不牢，刮倒了几棵。”
　　女真人道法超然，心胸也宽阔的很，只是一笑，也不揭穿他。
　　那几个女弟子活泼烂漫，一路上逮着景棠问：“小道士，你家道观的香火盛不盛？”
　　“为什么长生观就只有你们师徒两个？”
　　“小道士你今年多大？有二十了吗？”
　　景棠难得跟女子交谈，平常即使有女香客也只是师父接待，他在一旁端个茶递个水。
　　他想，老头子做道士之前就喜欢拈花惹草，娶过妻生过子，做道士也不知道修个什么，未必是诚心求长生。
　　老家伙越老越不正经。
　　然而这时候真的跟女子搭上话，景棠心口像是有兔子跳，耳朵悄悄的红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儿讲起。
　　女弟子们看不出他的矜持，问什么他都不答话，只当他恃才傲物，女弟子们便拿出更加的骄傲，把他远远扔在身后，叽叽喳喳的开路去了。
　　桃花忽来又散，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也是后来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居然跟姑娘家说句话都不敢。
　　长生观门前草色青青，门框今早修缮过，木色崭新，滇玉顾自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在榻上打坐的信游。
　　信游容貌清俊，看着却有些憔悴，襟口打着补丁的道袍松垮的系在身上。
　　也就看了这么一眼，她转过身，语气平缓的与景棠说：“贺师侄，信游仙长受了极重的内伤，已伤至肺腑，药石难救。”
　　景棠的眼睛本来半垂着，听见这话像是一瞬间给吓开的，他呆在原地，手里拽着滇玉的袖子不让她走。
　　滇玉不与他计较，将袖子生生扯出来，开解他：“仙长修为高深，总还有两三年，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余下的时光也只有你能让他宽心些。”
　　她犹豫着握住景棠的肩头，“信游少年时便是我辈翘楚，之后一夜了悟断绝红尘在这里看守落魂幡法阵，期间不曾出山门一步，他这样的人生来傲骨嶙峋，从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你明不明白？”
　　在师父去世前，贺景棠一直不明白滇玉为什么和自己说这句话。
　　他那时没有哭，只是不能接受，老头子一直看着有说有笑活蹦乱跳，怎么会是将死的人。
　　滇玉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有注意到，只愣愣看着门内打坐的师父，许久之后推开门，问师父中午想吃什么。
　　之后师父吐血的次数愈加频繁，有天夜里，他听见老头子期期艾艾的说梦话，半晌才听清楚，叫的是他儿子的名字。
　　他下山采买东西时听卖菜的阿婆说，老头子当道士前家大业大，学道术是为了修身养性，没成想修着修着把自己修进了道观，他爹娘知道以后气的不能行，登报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商翊在道观住了半年的时候，他妻子带着孩子来看他，他待她们好声好气，却不肯跟她们离开。
　　七年后，商翊的妻子病逝。
　　再七年，商翊的父母也相继辞世，他这辈子的亲人，就只剩下他儿子，远在元洲城的商自若了。
　　景棠收拾了包裹，下山去找商自若。
　　他头一回下山，路途却顺利的很，一路上靠着打听，找到了商家的新住址，敲开门，门房通报了他的来意，便让他去偏厅等候，少爷有应酬，这会儿不在家。
　　商自若站在偏厅的帷帐后面打量贺景棠。多年不见，贺景棠比从前更高了点。
　　悄无声息的看了一会儿，他出门时吩咐丫鬟给贺景棠送点吃的。
　　贺景棠这一等，从正午等到入夜，他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的空档，便看见商自若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商自若像是和商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认得商自若，之前只见过一次。
　　小丫鬟过来续水，商自若接过茶杯时将视线落在几案的饭菜上，这饭菜端上来以后就没动过。
　　商自若撩着茶盖，九窨茉莉银针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嗅着茶香，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这些还未羽化登天的道士，便已经可以绝食五谷不沾人间烟火气了？”
　　他放下茶盏，摸着扳指冷笑：“还是，你怕我下毒害你？”
　　有求于人，需得放下身段。
　　贺景棠笑了笑，眉眼顺眼许多：“我……心中有事着急，实在吃不下。”
　　商自若恍若未闻，顾自看着自己的扳指，时不时抬起来对着灯火打量。
　　为了消除芥蒂贺景棠当即端起冷饭朝嘴里送，吃完又连饮了两盏茶，商自若视线看过来，果然看见了他的诚意，便懒洋洋的开了口：“贺仙长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您此次有何赐教，让我等凡尘俗子受用？”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开口便要讥讽点什么才满意。
　　贺景棠目光怔怔的看着他，真的开口说出来意：“师父他……时日无多，他念叨你名字。”
　　商自若略略沉吟，轻笑着：“快死了，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景棠想要解释一番，被商自若冷漠的打断：“告诉他，他死后我会为他奉一炷香，其余的我有心无力……不过你们这些道士绝情绝爱，未必需要，我便大度到底，出资修缮你们那间破道观如何？”
　　贺景棠不晓得他们父子间的矛盾竟这样深。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回应：“我不是来求香火的。”
　　“哦。”商自若用和商翊酷似的面容看过来，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那你是来求什么？”
　　贺景棠眼中闪烁着光：“你能不能去看一眼师父。”
　　商自若起身，掸了掸衣裳，声调轻慢：“贺仙长叫我去看他，我便屁颠颠的去，仙长把我看的忒轻贱。”
　　他跟在商自若后面，想出言讨好，但这人看着年轻，说的话却处处带刺，唯恐说了什么叫他拿住错，定会被他大做文章。
　　月色已经上来了，商自若却不着急回房休息。
　　他走到假山前的石桌凳前，拎起一壶酒斟满。
　　景棠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开口：“师父他……很想你。”
　　商自若攥着的酒杯一晃，酒水微洒，他看着洒出的酒微微愣神，接着腕上用力，杯子便碎在手里，另只拎着酒壶的手狠狠朝地上掼去，壶身登时砸的细碎。
　　贺景棠愣住了。
　　眼见商自若拿出帕子擦手，背影冷峻：“贺景棠，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你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来插手我商家的家事，那老东西活着我不想看一眼，死了正合我心意。”
　　商自若将帕子扔在地，冷淡的下了逐客令：“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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