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野鬼朋友

　　一个月前，王放阳起得很早，四五点钟就已经洗漱完毕，他穿着件破夹克，带上橡胶鞋和墨镜，准备出门。

　　刘雨启起得比他早，为了不吵醒孩子，她轻手轻脚，把午饭和晚饭一起备好，用保温盒装着，她还准备了防晒霜、风油精、饮料和创可贴，都放在一个布袋里，叮嘱王放阳带着。

　　“老婆，我就带吃的，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我真没时间抹，而且抹在身上汗滋滋的，怪难受。”

　　刘雨启还是硬塞给他，“要涂，不然就你把面蒙起来，只露两个眼睛。现在天气热，太阳毒，你都晒伤两回了，皮都褪了好几层，再这么下午，可是未老先衰呀!”

　　“哈哈哈，没事，我不靠脸吃饭，就算再丑你都不会嫌弃我的，我怕啥呀!”

　　刘雨启白了他一眼，“脸可以不要，但身体一定要注意，每次给你的饭要吃完，上次你回来，我就看你刨了几口饭，你是沉迷于开车忘我了吗？”

　　王放阳嘿嘿嘿地笑起来，“交警追得紧，城内很少有停大车的地方，每次一停想吃两口饭，就看到警察和城管来了，我得跑快点呀，不然车子就被扣下或者罚款了。”

　　每次王放阳开着大卡车拉货，就跟老鼠过街似的，哪儿都不能停，得处处留心交警，还怕别人投诉，货车体积大，动静响，稍不注意还扰民，可谓是人见人厌的拉仇体质。

　　刘雨启虽然嘴上埋怨他，但心里都懂，当初王放阳入股买车时，和她商量过的，她专门去了解过司机的工作情况，还跟了几次车，他说的她都一清二楚。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困了就涂点风油精，在车里乱吼乱叫都没事，反正就你一个人，找到时间呢就争分夺秒多睡会儿，别一天天熬成国宝了!”

　　“嘿嘿遵命，老婆!”

　　说完，他张开双臂，和她拥抱了一下。结婚十年，两人感情不反增，每次他出门前，两人都会拥抱，每次拥抱都像是永别一样，抱得如胶似漆。

　　王放阳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孩子的房间，刘雨启笑道，“放心，送他去幼儿园的时候，我会跟他说粑粑也爱他。”

　　王放阳竖起大拇指，提着两袋东西出了门。

　　他的工作完全是看天吃饭，阴雨连绵时，河岸涨水，卡车不好开，他便待业在家，最近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了大半个月，所以他几乎都在车上过的，昨天把车停到附近工厂，才回家歇了一晚。

　　平时困了就在座椅上一瘫，饿了就刨几口饭，看见交警就撒丫子跑，遇到同行就按下喇叭，如果正好开着窗，就扯着嗓子吼一声，也算是无聊卡车生涯中一点乐趣。

　　这次装运沙石时，王放阳一遇到了好哥们肖创，装货和卸货时，他俩经常遇见。和王放阳的敦实不同，肖战长得人高马大，两人一个宽，一个长，在体型各占优势。

　　王放阳经常犯困，每天拉几车下来，能睡两三个小时都算奢侈。他有时候在路上眼皮直打架，又不能停车就地睡着，便和肖创开着语音，两人也不聊天，只是是不是会互相吼几句，以免对方睡着。

　　这天在料场两人又遇到，趁着少有的空隙，两人搭上了话。

　　“老肖，你每天提着几瓶水，喝那么多不怕尿频吗？”

　　肖创拍了拍裤腿上的沙土，当即惹了一鼻子灰，“是咖啡，提神的，每天早上喝点，一天都精神抖擞，喝多了确实尿涨，憋着就行，总不能满城找厕所吧!”

　　“咖啡味道我喝不惯，喝多少吐多少，我算是怕了，还不如抹点风油精。”

　　“都成，反正能让咱眼皮睁开就行，你说咱俩开一辆车多好，轮着来，还有个伴。”

　　王放阳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腰肢，又准备上车，“这咋赚钱呢，一个车请俩师傅，工资得平分吧？”

　　肖创笑起来:“典型的要钱不要命，跟咱比起来，加班都不算啥，别人是加班，咱这是除了睡就是班，哈哈哈!”

　　“行了兄弟开干吧，今天争取多拉车。”

　　其实如果每天只拉一两车，工作会相当清闲，他们可以朝九晚五，下了班回家打麻将陪孩子。但那样基本就收支相抵，油费、保险费、卡车按揭、保养费，车还时不时爆个胎，发生点剐蹭，这么东一点西一点摞起来，逼得他们不得不连轴跑，不然连工资都跑不回来。

　　天慢慢暗了，王放阳打开车灯，他把着方向盘，昏昏欲睡。他其实有点发烧，脑子懵懵的，昨天中午上车顶封车盖篷布，太阳火辣辣地烤，他浑身上下抹了几盆汗，后来狂灌了几瓶矿泉水 ，进车去有空调，本以为会舒服很多，没想到越来越恶心，可能中暑了。

　　不过中暑了也得跑，总不能把货甩车上，这一车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少跑一天得损失一万多。

　　肖创在手机里叫了他几声，王放阳有点犯晕，迷迷糊糊答了几声。等红绿灯时，他把风油精倒在头上，瞎抹一通，头好歹清醒了些，胃口也回来了，他突然感觉到饿，刘雨启给他准备的饭菜他还没动过，这都了两天，怕是馊了。

　　王放阳不忍心扔，他从旁边塑料口袋里掏了一袋饼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但吃了之后，又开始犯恶心，他从小冰柜里取了瓶冰水，喝了一半，总算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夜幕降临，连马路都变得安静起来，除了长途奔波的卡车和客车，路上的私家车渐渐消失，给那些庞然大物留地方。

　　王放阳昏昏欲睡，如果让他双手离开方向盘，他能分分钟打出鼾来。肖创在手机里叫他:“老阳，唱首歌吧，你这一天都没咋吭声。”

　　“没力气唱歌，我给你放一首吧。”

　　王放阳通过后视镜，发现肖创就在他后面，看到那两束灯光，心里暖油油的。

　　“我给你放一首吧，这是我最近最喜欢的歌儿，听了之后像喝了炸药。”

　　聊天一下子中断，王放阳看了眼手机，发光的屏幕，让他一时间有点晕眩。

　　他上下眼皮一碰，从昨天凌晨到今天晚上，三十多个小时，太困了，实在是太困了，他真想把睡眠都积攒到一起，前半个月一直工作，后半个月一次性睡个够，就不会有困这种东西，也不会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手机传来了音乐声，是肖创那边在放歌，音乐激昂，很难能振奋人心，但王放阳却感觉越来越萎靡，他头一歪，眼睛不自觉闭上。

　　“怎么样，好听吗？”

　　王放阳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回答“好”字，却发现车头已经歪掉，因为刚刚放慢了速度，后面的卡车已经追上来，他的车尾一扫，直接将后面的车扫翻出去，翻了几个身，掉进马路旁的河里，快速沉了下去。

　　而他的车翻倒在马路边，副驾驶上东西一块压下来，把他紧紧压在门边，动弹不得，他感觉浑身像是被凿穿，疼得撕心裂肺，不过好歹能睡觉了，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刘雨启接到警察电话，让她直接去医院看望家属，她的丈夫脑部遭到重创，失去了意识等神经活动，而他的朋友肖创，从水里救起来时，已经完全死亡。

　　那天，刘雨启让亲戚帮忙接孩子，她独自一人到了医院，在王放阳床边坐了一天。

　　在ICU里抢救了一天一夜，确实保住了性命，但却成了植物人，一个没有意识、知觉、思维的植物人，不认得她是谁，不认得自己是谁。

　　他只能住在医院，每天靠着输营养液和注入粉碎食物为生，管子和设备遍布他全身，离了一样，就得一命呜呼。

　　刘雨启很平静，第三天她就孩子带到亲戚家暂住下来，因为离医院近，可以每天照顾王放阳。她打了两份工，早上卖早餐给上班的建筑工人，下午去店铺里缝制睡衣睡裤，晚上探望完王放阳后，她就回家做面食，把第二天的出售的早餐准备好。

　　住院的第三天，肖创的家人来医院大闹了一场，肖爸爸指着王放阳大骂，为啥明明肇事的是他，他还活着，可自己儿子却死了，老天真是瞎了眼，好人死了，坏人还留在世上。

　　可是王放阳这个坏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压根听不到这些损话，刘雨启听到了，她拿出银行卡，把最后的积蓄拿出来，交给了肖家人，请他们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雨启的母亲咽了气，死前对她说: 太累了，要往两边医院跑，以后只跑一家了吧，别往我这边来了。

　　丧礼办得很简单，因为实在挤不出钱办得像模像样，每天得把钱砸进医院，一天都断不得。

　　之后，刘雨启把房子租了出去，虽然租金不贵，但至少能勉强补贴点生活费，给孩子买点文具。

　　每天三点一线，刘雨启很少说话，每天五点半准时出门，半夜一点多才睡。一晃就是一个月，亲戚问她累不累，还能坚持多久？

　　她抹了把脸上的灰面，说:坚持到他醒过来。

　　……

　　病房外，王放阳佝偻着腰，双手抱着头，像是炸弹来临时的防卫姿势。

　　刚才，进入病房的一刹那，他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上，睡得很安详，心电图规规矩矩地推进，输液管埋入他的手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明是来看妈的，却发现自己成了需要探望的那位……濒死病人。

　　谷渡一直挨着他，等待察觉到他稍微平静一点后，他拉着他站起来，到门边。

　　“你看，你的家人一直在你身边，雨启姐这段时间在照顾你，她忙不过来时，会让护士帮忙。”

　　此刻，刘雨启接了盆温水，她把帕子拧开，给王放阳擦拭身体，边擦边跟他说话:“你体质偏热，所以总是怕热怕得厉害，夏天恨不能跳进冰窟里避暑，现在要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裹住，肯定热都慌吧，没事，我帮你擦擦，是不是凉爽一些啦。”

　　王放阳靠在门边，他摸了摸胳膊，确实感觉舒服了很多。

　　擦拭完后，刘雨启把小跳叫了过来，“来，我们一起给爸爸唱歌，医生说我们每次唱完后，他的脑电图就会发生变化，是出现反应的征兆哦，来，你靠着爸爸的那只耳朵，我们一起唱，稍微小声一点哦。”

　　她靠近王放阳的右耳，而小跳挨着他的左耳，轻轻哼唱起来，母子俩唱得特别整齐。

　　“风吹柳絮茫茫难聚
　　随着风吹飘来飘去
　　我若能够同你停下去
　　我愿似一块扣肉
　　我愿似一块扣肉
　　扣住你梅菜扣住你手
　　…………”

　　房门外，王放阳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从手指缝里憋出声音，“为什么……为什么……”

　　谷渡轻声道:“应该是这段记忆很痛苦，所以你选择遗忘，选择把它压在心底，你忘记了出车祸那天的情景，忘记了肖创，忘记了自己还昏迷不醒。”

　　王放阳使劲摸着周身，“可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我能睡，能吃，能做饭，还能发传单……”

　　“接你传单的都不是正常人，”谷渡忍不住打断他，“王哥，这些天雨启姐不理你，因为她根本就看不见你，你的亲戚不接你电话，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见有人说话，他们没有不要你，也没有放弃你，他们只是暂时和你不在一个频道，联络不上而已。”

　　“但小吴呢，我明明能和他正常交流，他还送了我东西!”

　　“小吴已经死了，你说他消失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期间他为了救人而死亡，只是他舍不得他的小店，所以经常回去。而他送你打火机和热水袋，是想让你感觉到温度的变化，你难道没有察觉，你现在温度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谷渡其实昨天就已经知道真相，但他不敢和王放阳明说，因为他是脑部受伤，如果情绪太激动或者相当抵触，那效果可能适得其反，植物人直接变亡人。

　　但王放阳今天说，无论如何，他都想和家人团聚，想和家人在一起。

　　所以谷渡把他带来了，告诉他真相，希望他能回去，苏醒过来。

　　听了谷渡的解释，再结合以往经历的种种，王放阳呼吸一滞，那些他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喷涌而出，他本来把它们压到了最深处，没想到稍一刺激，就如火山爆发，势不可挡地破出，霸占了他的大脑。

　　突然，他挣开了谷渡，转身跑了出去。

　　谷渡和追上他，把他拖住，不能让他跑了，不然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放阳挣扎了许久，还是摆脱不了谷渡，他一下子崩溃，把头靠在谷渡的胸膛上，呜呜呜哭起来。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打盹出了车祸，撞死了老肖，卡车报废了，让雨启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让妈死了，我不能回去，我不能醒过来，我再在医院里多住一天，就会多烧一千块钱，如果我死了，她们就解脱了，不会那么累，过那么糟心的日子……”

　　谷渡的衬衣已经湿了一片，他环抱住王放阳，语气不凶，但字字坚决，“你必须回去，你如果死了，才是对雨启姐最大的伤害，她们每天照顾你，每天给你唱歌，每天活下去，就是期待看你醒过来那天，你回去吧，苏醒过来，虽然会多花些钱，但你会慢慢好起来，会康复，会赚钱来弥补你的损失。”

　　王放阳抬起了头，有些动摇，但他又闭上了眼睛，“不行，老肖是我害死的，他去了，我如果活下来，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话音刚落，楼梯拐角突然出现一个人，他身形高大，行动缓慢，浑身泛着水光，边走水边滴到地上，湿漉漉的。

　　他慢慢靠上来，拉起王放阳的手，抓得牢牢的，生怕他跑掉。

　　他牵着他，一步一步，带着水渍，缓缓走到病床前。

　　“老肖，” 王放阳抹了把眼泪，“我对不住你!”

　　肖创张开口，水一下子溢出来，像是一股喷泉，致使他的话都含糊不清，“回去吧……我不怪你……快回去吧……”

　　他轻轻推了把王放阳，王放阳转过头，看了眼他，又深深看了眼谷渡。

　　最后，他回到了病床的身体上。

　　肖创慢慢从病房里走出来，和谷渡对视了一眼。

　　谷渡向他点点头，然后目视他离去。

　　屋里，母子俩还贴在王放阳身边，给他故事。

　　谷渡将门关上，他望向走廊尽头肖创的身影——头顶没有颜色，空荡荡一片。

　　死人的头顶是没有颜色的。

　　谷渡伸出双手，细细打量着手掌上的线路。

　　他一开始就没有颜色，所以，他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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