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菩提……你在哪里？”虽放出好几十个影人，却始终找寻不到，我心内焦急万分，不由便胡思乱想起来，一时觉得菩提掉入了连我也不可知的幽冥深渊，一时又觉得他不小心跌入了傀史馆的深谷，或是飞出了梵谷去向了……不会是胡乱之下飞去了真元池吧！！我一下子方寸大乱，声嘶力竭大叫了一声，

　　“菩提！！”

　　一个恹恹的声音传来，长叹一声道，

　　“吵死了……”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隐在一株老槐树的丫杈之中，正是菩提。细细看去，他周身好似有薄雾环绕，影影绰绰之中显得很是单薄缥缈，应是施了避术。我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怪自己关心则乱，居然未曾想到菩提早已不是小娃娃，仙法学了这么些，略施小技便可轻易隐身匿迹了。

　　我轻轻一跃，跳上菩提所在的老槐树，树冠极轻微地抖动，菩提身影也似极细碎地晃了一晃，我心下莫名一抽，好似他就要掉下去了，不由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发颤道，

　　“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知会一句，许久找不到你，我着实担忧……”

　　“无事，只不过想独个静一静……”菩提垂下了眼睫，淡淡道。

　　我挨着他身侧坐下，从树杈上放垂了双腿，微微地一踢，也不说话。一阵微风吹来，树叶簌簌而响，更衬出我与他之间无边的沉默。其实就在他的身边，我却觉得有些发慌，好似突然与他隔了老远。

　　默然半响，我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开口问道，

　　“天书大考不顺利是么？”

　　菩提没有吱声，等了一刻才微微点了点头。

　　“怎的不与我说？”我又轻轻追问道。

　　“你考过？”菩提歪头看着我道。

　　“……并没有……”我嗫嚅道。

　　“我晓得你未曾考过，想来也便不必问了……”菩提回转头，望向一处淡然道。

　　“……虽我没有考过，但……你总是可以与我说说的，你以前总是跟我说的……”我有些心酸又不晓得该如何说，只好乱七八糟语不达意道。

　　“以前……如今总不该好的坏的都一股脑跟你说吧，又不是孩子了，老陶你的事够多了，也非样样事都能办到，说了你若也是无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菩提的声音沉稳又老道，不急不徐，语调平淡，可是一句一句说出来，却好似千斤巨石渐渐压下来，只压得我胸闷异常。

　　我轻轻闭了闭眼，暗暗调匀了体内暴走的气息，告诫自己道，

　　“将他当作净空，当作苍离，当作水芝水芸，千万别当作自己的孩子……”

　　待到气息渐匀，拨云见日，我和缓了脸色，微微笑了笑问道，

　　“虽没考过什么 ‘天书大考’，但我那本天书确实也刁钻泼皮得紧！想当初刚拿到它时，我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千余遍，楞没瞧出半个字来，气得我恨不能一把撕烂了它……后来，好不容易打开了，你猜猜，它变成个什么模样来诓我？”

　　“什么？”菩提仍旧淡淡的，但语调中的寒意总算少了几分，显出了些微兴致。

　　“它居然泼皮无赖变成了我那老父亲的模样！差点唬得我掉下泪来，气得将它一顿暴打……”我故意用轻快的声音大声道，还比了比拳头，作了个挥动老拳的样子。

　　周遭突地阴恻恻起来，我顿觉不妙忙住了话头，枝桠一轻，菩提身影飞鸟一般掠过，坠落下去，我轻唤道，

　　“哎，菩提，你去哪儿？”

　　“回家。”菩提翩然飘落独自慢走开去。

　　我忙跟着跳下树来，小跑几步追上去，皱了皱眉头，暗骂自己蠢到了家，哪壶不开提哪壶。揉了揉鼻头，我佯装不察大剌剌道，

　　“天书们的性子多是不打不老实，要我说，实在不行就揍一顿，骂几句，踩几脚也成，讲不定它就老实了……”

　　“老陶……”菩提突然止步，冷冰冰道，“我的天书一片空白，我什么也看不见，你有爹爹可念，我什么爹爹妈妈的，全都没有，别人的天书全都有模有样，与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自打发下天书，日日上学路上听小白叽叽喳喳，它的天书今儿是个老奶奶，明儿是个老爷爷，有时候还变成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呵呵，有时候还是老陶你呢！可我呢，我日日里轻轻捧着它，巴巴地盼着能有些什么可以出来，什么都好，可什么也没有，没有神君，没有你，甚至连根草都没有……老陶，我要如何才好？你倒告诉我听听？！为何我的天书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楞在原地说不出话，菩提的问题我真的答不出来，可我为何答不上来，我明明愿意不吝一切全然捧给我这棵小树才对！然而，我浑身无力，心内确实茫然一片，翕动了几下唇角，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你莫急，我去问问天书，陆判……想是哪里出了错……你莫急，我，我总会帮你……”

　　“老陶……”菩提轻轻唤了一句，对着我柔柔一笑，“可有些事，你帮不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菩提转身慢慢往前走，我抽了抽鼻子，有些不争气地几欲掉下泪来，使劲忍住几步小跑追下去，牢牢地粘在他的身侧，定要与他肩并肩地走着，好似这样便会好些，近些，安然些……

　　是什么如此匆匆而去了？

　　入夜，我和衣而卧，飞速地运转着大周天。梦境如期而至，周遭雾气蒸腾，我不耐地一圈一圈踱着步子，急吼吼地盼着玉面小童。

　　“陶仙安好……”一身紫衣的玉面童子懒洋洋慢悠悠地溜达出来，对我作了一揖道。

　　“天书大考都考些什么？！”顾不上与天书客套，我开门见山一把扯住它道。

　　“啊？！”玉面童子被我大力一扯，一个趔趄，跌到我身上，夸张地嚷道。

　　我一把扶住它，胡乱将它揉了两揉，敷衍道，

　　“抱歉抱歉，快说快说，天书考什么？”

　　玉面童子端端立住，没好气地拍开我的手，十分拿娇地扶扶发髻，正色道，

　　“既然是天书大考，便不可泄漏考题！陶仙你这是作什么，堂堂子君难道还要行私舞弊不成！”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一般都考些什么内容，往年的，我家菩提说他什么也看不见，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天书，乖天书，全梵谷最风流倜傥的天书，你快说说看，这是为何？”我厚着老脸谄媚道。

　　“哎……”天书拉长着小脸一副惋惜的模样，“菩提打不开天书乃是他心内彷徨无依所致，天书大考，考得自然是仙童们的志愿，将来立志作些什么，有何大愿。菩提虽敏而好学，天赋异禀，却总不晓得自己由何而来，所向何处，自然是万万打不开天书的……”

　　“咦？但凡年纪轻些的，总会对将来的事情彷徨些不是很寻常的事吗？在我们凡界，年轻人总是稀里糊涂的多，难不成在梵谷有所不同？我不信，你若说空夺明明白白我便信了，难不成阿立诺，皮金，还有那什么宛童，他们几个也都个个能轻轻松松打开天书，知道自个儿将来能作些个什么？！鬼才信！”我一脸怀疑道。

　　“此话差矣！陶仙子君，志愿有大有小，阿立诺想做个无常，这是嚷嚷地无人不知的，皮金爱惜花花草草，想来跟着苍离去傀史馆当个小馆也尚可，就算宛童，它也有想作的事，便是蜿蜒而上，终身绕着它寓生的老槐树同生共死……唯独菩提，他是真不知……亦或说，他想作的事与他天命中该作的事截然不同。”天书一本正经，侃侃而谈。

　　“他命定要作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凄惶，语声发颤问道，“我什么也不要他作，他就这样平安喜乐在我身边不好么？”

　　“陶仙你这是什么话？”天书的小脸皱巴成一团疑惑道，“梵谷各仙自有天命，也该自安天命，这样的大义你早该明了了啊，神君泯灭之时你为何不愿追随而去你忘了吗？你早就明了了你自己的天命才到了如今，为何你今日说出了这样不通的话来？！”

　　“我……我是我……可菩提是孩子啊……”我脑中乱成一团浆糊，胡乱道。

　　“菩提是神树，不是孩子……陶仙子君，你糊涂了。”天书一双玄妙的眼深深看入我的眼底，它的声音突然苍老起来，在我脑中轰轰作响。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迷雾浓烈地弥漫开来，天书的声音周遭回荡，好似有谁在梦魇中对我低语，

　　“菩提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株神树，与他一般，也是一株神树……”

　　“啊！！！”我大叫着惊醒，怔怔地挺身坐起，环抱住四肢颤抖不已。是谁，是谁在梦里……

　　第二日便是“天书大考”，失魂落魄呆坐了一夜，我有些没精打采。草草捯饬了一下，我换了一身月白色素色长袍，运转了百余回大周天，吞下一颗仙丹提了提精气，深深吐纳了几回和缓了脸色走至大厅内，菩提与小白竟早已收拾妥当，正要出门。见我现身，都有几分诧异，小白歪着头仔细打量了我一回，伸爪戳了戳我的身子，喃喃道，

　　“子君，你莫是在神游？”

　　我拍开它的爪子，讪笑道，

　　“今日天气不错，本君想出去转一转，昨日改册改得有些疲乏。一并走吧。”

　　菩提默然不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背起书箱走出门去。

　　我忙跟上前去，抢到门外，将一颗仙丹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轻声道，

　　“服下！”

　　菩提未曾料到，一时有些噎住了，圆瞪着双眼怒视着我说不出话。我伸出左掌轻抚他的瘦背脊，暗运仙力为他顺气，温言道，

　　“服了它精气神会足一些，待会……”

　　“子君偏心！！今日要大考的又不止菩提一个！！”小白见状急得跳脚道。

　　我忙转身将一颗仙丹塞入它口中，没好气道，

　　“就你多话，何时少了你的份！”

　　“啊呜啊呜……”小白心满意足地大口嚼着，伸出粉色小舌头舔了舔嘴，开心道，“子君这仙丹里可是特意加了小鱼干，嚼着真香！”

　　“……那是鱼腥草……”我白了它一眼道。

　　唤来一朵祥云，我与菩提，小白三只仙团团围坐，朝着仙塾而去，半道上热热闹闹遇上好几只老仙，皆面色发紧地伴着自家仙童。

　　飘至仙塾上空正欲降下，打眼一瞧，不禁吓了一跳，平常甚为空旷的前院里仙气蒸腾，挤挤挨挨站了满地仙君，都拉着仙童们低声细语殷殷嘱咐着些什么。塞仙丹的塞仙丹，喂仙露的喂仙露，各处紫光灼灼，均是暗运仙力为娃暖身的……

　　我一时有些傻眼，很是后悔该把仙露什么的也拿些出来给两娃灌上一壶。

　　菩提拉着小白对我轻声道，

　　“老陶，你回去吧……”

　　“啊？！我……我没啥事，在这跟别的仙君聊聊天，难得相见……呵呵……”我打着哈哈道。

　　“子君你这样巴巴地在外头候着，我们会分心的！”小白不客气地嚷道。

　　“轻点！”我有些脸红，忙竖起一根手指让小白噤声。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下去吧。”菩提对小白道，小白点点头，一个跟头翻下云头，菩提顿了顿，转身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挤出个春花灿烂的微笑，一股朝气地道，

　　“放轻松些！没事的！一定可以的。”

　　菩提的薄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朝我点点头，便飞身而下，没入众仙童中，分辨不清了。

　　我伸长着脖子，紧追着他俩的身影瞧个不停，身边投下一片阴影，苍离轻咳了几声，压低了嗓门道，

　　“你家那两个都成吗？”

　　“哎，不晓得啊，你家那个呢？”我瞧也不瞧他，应声道。

　　“谁晓得啊，要不咱俩也别在这干等了，去忠烈堂求各位大神保佑保佑……”苍离凑过头，对着我道。

　　我一皱眉，诧异地瞪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飞快点头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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