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仙梦录

　　将小白撸得掉了好几把毛，总算心下稍觉松快。方才虽未真枪实战，浑身也紧绷得好似拉了一张满弓，如今放松下来，胳膊腿儿各处酸软，再也提不起种因的劲头。本打算今日便就偷个懒儿，自个儿给自个儿放个假，满脑里却回荡着白泽那一句，“既然爬上来了，就做好你分内的事……”不知怎的，虽不觉得自己于差事处，有过懈怠，但终究无法回房懒躺，只得怏怏地飞回锦域边，蹲在岸边，继续解那团乱丝。

　　小白倒乖巧起来，自觉地化出童子人形，很有眼锋手势地帮忙抓牢理顺的丝股。一仙一猫，默默无语，埋头苦干，倒也无话。

　　沉下心思做一件事，特别是无需动脑只需动手的活计，比如解丝，种因，果然是一个解郁的好法子。渐渐地，满腔的积愤慢慢化去，只余下几绺悠长的哀思，像小时候调皮摔狠了留下的创疤，尽管经年累月间，淡了许多，却终究是再也消不褪了。

　　种完最后一册，我转了转脖子，扭了扭腰肢，做了几回瑜伽舒展，降下了云头。

　　习惯性地走到土包跟前，抬手收了仙障，招来一小朵祥云，幻出细雨，密密下了一阵。半蹲在跟前，支着脑袋，凝视着仍旧一毛不拔地秃包，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地柔情，我轻轻拍了拍土包，道，

　　“你这颗小种子啊，还真是个磨叽的性子。我确实说过，种你在此陪着我，长得慢些倒也无妨，但也并不是劝你寸毫不生的意思。这日子，若放在凡界，眼瞅着已过去了数百年，本君我，也从小陶变作老陶，老陶变成死陶了，你怎的还不见动静……”

　　“我看，这恐怕是颗死种……”小白不敢近身，站得远远的冷冷抛出一句。

　　“胡说！才不会呢！”我一个眼锋飞过去，却也因为满腹柔肠而缓了凌厉，“这是长梧神君留下的种子，怎会是死种，神君他……”

　　心里一阵发甜，又迅速地发酵成酸楚，我抽了抽鼻子，轻轻道，“这样大的神通，留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发出芽儿，长成苗儿，最后，终得又一株参天的神树……”

　　“喵呜~~”小白一扭身，又化出猫身，自顾自地串上飞檐，不再理会我。

　　我也散去了祥云，重新罩好仙障，返身回屋。

　　是夜，浑身倦得厉害，大周天转不到五百下便困得撑不住，想着，这反正只是个人的修行，算不得差事，也就安心犯懒，起身爬到床上，缩进被窝，抓出天书，合眼睡去。

　　迷迷瞪瞪地，正等着“咕噜咕噜……”环绕立体声息响起，却总也不来，心下奇怪，强撑着眯开眼皮，模模糊糊瞧见一个小人立在身旁。

　　“小白……怎的了？还不去睡……”我揉揉眼睛勉力坐起。

　　眼前的小人并不出声，待我睁全了眼，定睛一瞧，哎？！不是小白！

　　一个激灵，我彻底醒转。眨巴了好几十下杏仁眼，我瞪牢眼前这个小人。只见他一身紫色小袍，墨发简髻，长眉妙目，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玉面童子!

　　“你是……”我心下一阵翻腾，那双玄妙的瞳仁，像极了……

　　玉面童子白嫩的脸上，神情却一派端肃，小身子挺得笔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闲在身前，黄鹂脆啼似的童声却老气横秋地答道，

　　“陶仙，许久不见，你可还好？我是天书。”

　　“啊？！”天书？天书？！天书？！！！这个通身气派神似长梧转世的小仙童，竟然是我那本好久未曾现身的破书？！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道不明是欢喜，还是失落。我只张大着嘴，一脸惊诧地指着他，却说不出话。

　　“嗯…我晓得重逢，你是欢喜，我也是一样的。”玉面童子很内敛的总结道。

　　“不，不是，你…真是天书？”我一骨碌爬起来，凑到他跟前，上上下下细瞧。

　　玉面童子小脸一红，很端庄的轻咳一声，道，“陶仙，你如今也好歹是一处之长了，举止还需周正些才好。”

　　我百思不解，猛一闭眼，等了一刻，复又睁开，跟前的小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脸严肃地瞧着我发疯。

　　看来，却不是幻觉，我锁住了眉心，狐疑地与他对瞧，开口问道，

　　“天书,是不会update的吧？你还是以前那版？”

　　玉面童子显然没听懂我的火星语，但也不动声色，只当充耳不闻。

　　“你这模样，我看着好别扭……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陶仙，道你历经一场变故，得悟大道，终有所成，不想，你还是这样糊涂。天书化相，不过是你的心念映照。从前，你是什么心性，我便是什么模样。”

　　呃……想起以前的天书，没皮没骨……我一阵尴尬。

　　“那……你为何好久不来……我最难的时候，却只见真元……”说起往事，鼻子又一阵发酸，我低头委委屈屈抱怨，好像一个新寡的小媳妇。

　　“陶仙……修仙悟道，毕竟是件寂寥作伴的苦差，有些劫难，有些考验，必得你独自面对。”玉面童子身高才不足我一半，腔调老陈倒好似祖师爷。

　　“那你现在，又为何来了？”我别过脸，撅起嘴，一脸不高兴道。

　　“如今，你既已通过了第一层的考验，作为你的天书，我自然仍需谨守书之教化的本分，该现身时就现身。”天书的性子看着是大改了，嘴皮子却还是一样惹人烦的伶俐。

　　“哼！”我冷哼一声，送过去好几个白眼。“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告诉我知，白泽子君是个什么玩意！你可没瞧见，他上门来闹了好大一场，跋扈之极！”

　　“白泽子君是阎罗司的新任子君，真身乃是神界一尊夔牛，确然心高气傲了些，但牛嘛，气盛也是难免的。毕竟，他是计蒙子君的得意门生。”天书此番倒痛快多了，不再叽叽歪歪有问无答。

　　“他有啥毛病，为何瞧我这样不顺眼！”我管他是神牛还是神马！骂上门了，总不能稀里糊涂当个怂仙。

　　“哎，其实，他也只是伤心，师尊泯灭了，虽说是个神仙，理应了悟天道，不该过多执念，但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他还是头幼牛，总难免冲动些。你们凡界不是有一句话，说得是……初生牛犊不怕龙。”玉面童子语含悲悯道。

　　“是虎。”我纠正道。

　　“哦，原来是虎，我当是龙，还有些纳闷，龙此等神物，凡界竟有。”天书扯开了主题。

　　“那他提了什么有个要紧处，说我不知，又是哪里？”我怕他抠起字眼，赶紧追问。

　　“嗯……这个嘛……其实我说不说与你知，倒不要紧。关键处在，你进不进得去。”才夸天书换了性子变得痛快了，却又打脸。

　　“切莫多言！你便告与我知，至于能不能进去，我自去琢磨法子！”最烦他来卖关子那套，我提高了嗓门嚷嚷道。

　　“陶仙，你如今是一处之长……”天书板紧小脸，又开始敦敦教诲。

　　虽不好再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合就开揍，我仍眯起眼睛凶狠得瞪他一眼。

　　玉面童子小脸一黄，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不舒服的事，微微后挪几步，端正立住，尴尬地咳了两声急急道，

　　“陶仙莫急，白泽子君提到的要紧地方乃是 ‘傀史馆’，详尽的事情，你可去问净空，反正，你与他很有些交情。”

　　刚交代完，玉面童子书身一闪，化成绺烟便想消遁。

　　“哎……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莫名其妙地问。

　　“瞧你今日也累了，早点歇着，莫要冲动，大家年岁都长了，位置也高了，再动拳脚，着实不妥……”青烟钻入书页，传来闷闷一句。

　　“你……别怕啊，我改脾气了……”想来是自己凶光侧漏，吓着了天书，我有点羞赧。

　　“并，并非是怕……来日方长，有话慢慢说……”天书的声音已然飘地远了。

　　哎……我正懊恼，又听到依稀一句飘来，

　　“对了，忘了一事，明日，别浇多水，种子……”

　　“什么？！你说什么？”我翻开书，对着里头大喊。但是已然空白黄纸一张，不见天书。心下纳闷，但也确实无力去细想。合上书，塞回枕头底下。天书那厮，总算回来了，我微微一笑，安然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突觉有东西在我身上扒拉，我一把扫落，翻了个身子，继续昏睡。又好似过了一会，那个东西又来扒拉我，软软地拍着我的脸，有些痒痒的。我不耐烦地去拨开，谁啊这是？！本仙还没睡够，梵谷也没苍蝇蚊子这些玩意啊。

　　“喵呜喵呜~~~”耳边响起小白的叫唤声，一声催着一声，听着很有些紧急。

　　我猛一睁眼，却见小白趴在我身上，拿小爪推我。

　　“怎么了？什么事？白泽又打上门了？！”我警觉地坐起，一把揪住它的脖颈问道。

　　“喵呜喵呜~~”小白摇头，只是叫唤。

　　“化人！！”我瞪着它吼。

　　“噗！”小白滚落在地，化成一个仙童。

　　“你还能再笨一点吗？就不能化出人形才来叫我？”我没好气的呵斥，“到底什么事？！”

　　“锦域……种子……快去看……”小白仙童好似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种子怎么了？！”我忙飞身而起，一头冲向后院。

　　远远瞧见土包上的仙障早已破裂，我心下大惊，扑到跟前，却瞧见一颗嫩绿脆芽破土而出，极细极小，晶莹剔透，挂满水珠，说不出的新鲜可爱。

　　“啊！！！！！！！！！”我捧住双颊尖声惊叫，吓得身后的小白仙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小种种！你终于发芽啦！！！”我开心得腾身而起，贯穿数朵祥云，水汽柔柔地打在我的脸上，身间，润湿着我的眼睛，那颗种子，虽长在土里，却其实早已深深植入我心内。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奇妙的喜悦好似朝阳终于穿透云层射出万丈金光一般喷薄而出，我听见自己脆生生的笑声在司理各处回荡着，好久好久，不曾这样的开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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