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来兮

　　收到陆氏病重的消息时，沈盼璋有些恍惚。

　　她印象里，母亲陆氏总是行事雷厉风行，是一个精气神很足的女子。

　　看到信上说的“身体有恙，疾病缠身数月，久卧病榻，或将命不久矣”，她指尖轻颤。

　　她虽然同母亲不亲近，但是毕竟是母亲亲生，如今母亲病重之际给她写了这封信，那些过往的琐碎心酸似乎已经消失，只余下她对母亲的思念和牵挂。

　　“风林，真的要回去？可还会回来？”

　　临行前，莫慧有些担心。

　　“母亲病重，便是幼时她与我不亲近，她终归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该回去看看她，还有鹤儿……”

　　她已经有近一年多没看到鹤儿了，听人说三四岁的孩子是长得最快的时候，不知道鹤儿今年长高了多少。

　　“可是我听说，那严魏……”

　　听到这个名字，沈盼璋只是轻垂了一下眸子，随后抬起头，面上早已没有一丝波澜。

　　“这半年来，他并未寻我麻烦，我们的缘分也早已经尽了，此番我回去，想来他不会想见我，我也会避着他，师父不用担心，我回去只瞧瞧母亲便很快回来。”

　　看出沈盼璋的牵挂，莫慧便没再继续劝她留下，只关怀道：“你此去若有难处，尽管派人捎信来。”

　　沈盼璋心中一暖：“谢谢师父。”

　　-

　　坐船从姑苏北上，马车要驶进望京城时，沈盼璋特意叫车夫在城外的驿站多停留了几刻，待天色暗下来时才吩咐马夫进城。

　　陪她回来的丫鬟名唤绿萍，才跟沈盼璋不久，对这个新主子还不太了解，绿萍性子活泼，不禁好奇道：“薛夫人，咱们为何要晚上进城？”

　　沈盼璋捏着手中的珠子，并没听到她的问话

　　半天等不到，绿萍瞧瞧去看旁边闭目养神的女子，她虽是闭着眸子，但姣好的面庞美如幻，绿萍心中不免叹口气：自家夫人白瞎了这幅美得惊心动魄的皮囊，竟是个木讷寡言的。

　　“放行。”外头传来守城卫的声音。

　　马车驶进望京城门，沈盼璋下意识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叹出。

　　一路畅通无阻，但是在半路上马车又突然停住，外头传来一阵慌乱。

　　“怎么了？”

　　“夫人别担心，好像是前头有捕快在捉拿罪犯，前头好几辆马车都被堵住了，说是等前面事情处理完了再放行。”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嗯，那便等等吧。”沈盼璋并没有很担心，她心知走的这条路靠近衙司，有这种事发生也不奇怪，但此路胜在绕过了陛下新赐的荣骁王府。

　　“夫人，去沈府还有另一条路，不然咱们换道？”

　　其实马夫还有些好奇，明明那条路去沈府更近，不知道为何夫人会特意提醒走这边这条偏僻的。

　　“不必，我们等等吧。”

　　“那好，我先把马车驶近一旁。”

　　绿萍更加好奇，明明薛夫人这一路对母亲很担心，怎么现在又不急了？

　　突然，外头的骚动声更大。

　　绿萍年纪轻，正是好事的性子，她掀开车帘去看外面，跟马夫谈论外面的事。

　　“似乎是有个叛贼，正在被人缉拿。”马夫说着刚才打听到事。

　　“诶，你瞧，那边高头大马上的男子是哪个大官啊，好生气派。”绿萍指着远处，被士兵包围着的中央，只见一个男子坐于马上，一身肃杀之气，正在审讯地上被捕的人。

　　马夫是南方人，对望京的事并不了解，他去喊旁边的路人，那路人倒是热心肠解答：“你们是南方来的吧，你们总该知道咱们大周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严王爷吧？”

　　“阎王爷？”绿萍神情微讶。

　　路人笑：“当今荣骁王爷名讳严魏。”

　　“哦，是这个严王爷啊。”

　　“不过你叫他阎王爷也没错，毕竟这荣骁王严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手段也狠辣了得，被人称为阎罗王爷呢。”

　　半年前，大周破例封了个异姓王，就是那个灭了北狄的严魏，严魏此人，生性狠辣，少年弑父，六亲不认，行兵打仗更是手段狠辣。

　　那路人正讲的起劲，突然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叫——竟是严魏直接将犯人的头颅砍了下来，人头扬到空中，又落下。

　　莫说绿萍捂住嘴巴叫出声，旁边的马夫也嗨呀出声。

　　等绿萍回过头来，看到沈盼璋还在闭目养神，心中还羡慕，幸亏夫人睡着了，没有看到刚才那吓人残忍的一幕。

　　只是绿萍没看到沈盼璋掩在袖中的手串，正因为刚才下意识的远远一瞥而轻颤。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前面的路终于放开，马车缓缓驶过。

　　绿萍怕极了，把车帘紧闭上，生怕多瞧一眼那惨死的犯人和那凶恶的阎罗。

　　马车擦肩而过，严魏将方才从身边护卫手中拿过来的长刀扔回去，没再瞧一眼那地上滚着的人头，只沉声道：“去宫里交差。”

　　旁边手下石山刚想说不如明早再去，这会儿陛下歇着了，现在去了不一定能见到人啊，但想到自家主子这半年来拼命三郎的敬业德性，他又把心里话收了回去，不敢多说一句。

　　第二天，石山又接到了沈府送来的请帖，同往日一样，他赶快将这请帖处理掉，他还记得之前主子头几次看到这请帖时难看的脸色。

　　处理完请帖，石山刚回到军营，正迎面遇上沉着脸的严魏。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严魏眸子微眯。

　　石山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赶忙编瞎话把事情圆过去，孰料，他还没松口气，只听旁边训练场的树荫下，传来一声带有酒气的浑笑。

　　“王爷又怎么样？婆娘还不是跟人跑了，平日里黑铁个脸装什么！”

　　“你疯了，我看你真是喝大了，赶紧住嘴，你以后早晚是死在这嘴上！”

　　要说这会儿压力最大的，莫过于站在严魏身边的石山，他头也不敢抬，生怕阎罗王发威牵连到自己。

　　过了好久，听到头顶上传来淡淡一声：“这么爱喝酒，就让他去守醉山吧。”

　　醉山，是大周西南边境的一座山，是大周和南蛊国之间的间隔，这醉山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靠近南蛊国，南蛊国邪性的厉害，瘴气、蛊虫、毒药，这些年镇守醉山的将士被活活折磨致死的不尽其数，所以这些年，去守醉山被视作最恐怖的差事。

　　这次能跟着回到望京受封赏的，都是立下了或多或少战功的将士，日后定能无限风光，如今被派去醉山，唉，日后怕是连活着回来的可能都不大，石山心中暗暗叹气，只是有些可惜，却并不觉得那人可怜。

　　他没有开口求情，他最知道严魏的性子，今日没直接把人折磨死就已经是仁慈了。

　　夜间，严魏去了五道营胡同旁边的酒楼，五道营胡同是望京城最混乱的地方，三教九流，不分胄贱。

　　这曾经是严魏最爱来的地方，他曾数日不眠不休混迹在这里，但那些记忆已经很久远了，约莫六七年了。

　　如今他着一身普通锦衫故地重游，寻常人只以为他是哪家出来混迹的公子，不曾想到他会是当今战功赫赫却又为人惧怕的阎罗荣骁王。

　　鸣翠飞鸾阁，张子昶不经易望到一街之遥的醉仙酒楼的阁台上的熟悉面孔，他眉头轻佻。

　　严魏正要唤人再来添酒，酒盏中被倒上热酒，他头未抬，正要一仰而尽。

　　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腕子上，严魏侧头，看到张子昶这张脂粉满布的脸，霎时，严魏身后生出一片鸡皮疙瘩，他将人推出去，张子昶顺势歪倒在地上。

　　“严魏，你干嘛～”

　　“你再用这种腔调说话，老子今天彻底废了你，教你当个真女人！”严魏满脸嫌恶。

　　张子昶翻了个白眼，正要再度贴上前，严魏又冷冷开口：“张子昶，你最好离我远点，你这一身的脂粉味都遮不住你失禁的恶臭味。”

　　这话一落，张子昶的脸色算是彻底落下来了。

　　他也反唇相讥：“你今日喝着闷酒，怕不是因为沈盼璋吧，你也见到她了？”

　　这话一落，严魏的动作顿住，他眸光晦暗，视线落在张子昶面上片刻，又缓缓收回视线，抬手拿起桌上的酒壶，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张子昶只是冷眼旁观，一想到当年沈盼璋弃严魏而去，他心中畅快极了。

　　-

　　很快，距离沈盼璋回沈府已经接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沈盼璋被关在院中，回来的第一日，她就见到了没有一丝病气的陆氏，待陆氏对她厉声呵斥时，她便知道这次回来，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这些年沈家败落了，如今严魏活着回来，风头正盛，她是背弃严魏的小人，沈府作为她的娘家，这段时间定然不好过，尤其是沈钊，在朝堂上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如今他本该是荣骁王的岳父，却因为不孝女的龌龊行径将他置于众矢之的，一想到这里，沈钊都快气死了。

　　看着风光无限的严魏，他心中只想着就算是不能再当严魏的岳父，便是让严魏消气也是极好的，省的日后被严魏在背后放个冷刀子。

　　“父亲究竟要关到我什么时候？”

　　这些年，沈盼璋的性子越发沉静，就是被关了一个月，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同沈钊对峙。

　　今日朝堂上又被人挤兑，沈钊正在气头上，摸起手边的砚台砸出去。

　　“你个不孝女，算是彻底让我们沈家得罪了严魏！”

　　沈盼璋没有躲，砚台落在她的额角，血珠子瞬间就滚落下来。

　　沈盼璋依旧不卑不亢的站着，直视着沈钊：“父亲，当初逼我……”

　　“既然严魏不来府上，过几日，你随我亲自去荣骁王府赔罪！”沈钊打断沈盼璋要说的话。

　　紧接着，不等沈盼璋又说什么，沈钊继续开口：“我也是为了你好，得罪了严魏下场都很惨，你毕竟与他夫妻一场，你还为他生下了文鹤，他就是再恨你，念着文鹤，也不会要了你的命。”

　　沈盼璋沉默了好久，道：“好，只是我也有个要求，见过严魏之后，我要离开望京。”

　　“随你！”

　　只是，没过几日，还没等沈钊定好日子带沈盼璋去荣骁王府，严魏竟突然又应了沈府上回发去的请帖。

　　为了陪好严魏，沈钊请了几个有头有脸的朝堂大员，包括户部尚书，京兆尹。

　　“王爷，今日在几位大人面前，我沈钊给王爷赔罪，都是我沈钊没教好女儿，当初王爷在沙场遭难，不孝女背弃了王爷，实属不该，恳请王爷宽宏大量，看在文鹤和几位大人面子上，不要怪罪于沈家，至于那个不孝女，我已经差人把她带回来了，此后她要杀要剐全凭王爷说了算。”

　　严魏并未回应，只是冷着脸。

　　见此，沈钊赶紧对外面呵斥一声。

　　“孽障，还不来给王爷赔罪！”

　　沈盼璋缓缓走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最受恭敬位置上的男人。

　　男人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微垂着眸子，好看的暖玉色大手把玩着手里的夜光酒杯，不曾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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