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片云

　　戚棋发现自己开始遗忘事情。

　　她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正准备和哥哥走进一个狭长的入口。他们前方是广阔而碧蓝的海洋，入口的看管者彬彬有礼的问好，通向海底的大门朝向他们敞开。
　　这是个土壤比钻石还珍贵的年代，可海边是如茵的草地，在和煦的阳光下绿的发亮。有上升的气流拂过波光粼粼的海面，风里满是潮湿的气息，带来远处孩童的嬉戏声。

　　哥哥拉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奔跑，他看起来兴奋又快乐。而戚棋微微抬头，仿佛神游物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透明甬道外的鱼群经过。

　　“你喜欢吗？”哥哥望着一条徘徊的热带鱼，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他打了个响指，深海仿佛被断电的电视屏幕般一瞬间灰了下来。
　　黑漆漆的透明罩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全息投影而已。”他的嘲笑一如既往。“这群人已经把全部的资源都用在“那上面”了，连表面之下的东西都开始弄虚作假。”

　　五分钟后，戚棋明白了“那上面”指的是什么。
　　他们站在天空中。
　　海面之上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和人类毫无区别的生化仿制人并列站成一排，窗外的阳光照在皮肤上，将脸庞染成淡淡的金色。
　　“这是第一批用于商用的的仿真机器人，再经过模拟机一段时间的调试，测量一下和原本设定性格的偏差值后，就会被送到他们各个主人身边。”
　　戚棋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学者看起来很年轻，眼神略带忧郁。

　　他穿梭在实验室里，给哥哥介绍这一批机器人。胸前的胸牌上有着他的名字，和基因等级。
　　A级，这一批最优秀的学者，他的实际年龄远比他看起来的要大。
　　现代科技对人类的改造，宛如曾经的人类用药物控制水果成熟期，如今五十岁的人外表也常常停留在自己还称得上“花期”的年纪。

　　哥哥在紧闭着双眼的生化人之间穿梭，这些人性别各异，各色人种都有。他歪着头，语气吊儿郎当，“这长得怎么都不是一个风格的？”

　　“这一批都是定制的。和之前那些只是外表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不同，这一批是完完全全的“新人类”。根据此前他们主人从小到大的数据，模拟出主人心中最存在好感、从灵魂上无法抗拒的面孔。”

　　“最有好感？”哥哥夸张的“啧”了一声。
　　“是的。从以往的出来的所有数据来说，是这样的。”他毫不掩饰，语气中却并不存在任何对自己研发成果的激动或者骄傲，“从理论来说，只要数据足够庞大，在模拟机里重塑一个人的一生都行。”

　　哥哥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他满不在乎在实验室里踱步。戚棋偏头看，他们脚下所踩的地方和云层持平，昔日神话里直达天空、能到达神明所居之地的高塔大概就是这样吧。

　　临走之前，哥哥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你研发出来的称得上真正的人类吗？控制着他们行动的，究竟是数据模式，还是“灵魂”。”

　　那人望着窗外，“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先生。在此之前有无数人问过我，不同的人想听到不同的答案。”
　　“但是，在我从小所学习的知识里，只要拥有归纳、演绎和想象力，便是等同于拥有思维了。所有拥有思维的生物，都会像一株幼苗一般生根发芽，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的植株。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灵魂”。”

　　“而这颗“植株”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呢？只要之前有过数目足够大的样本，通过归纳总结，这是可以预测的——这是基于所有科学的原理，曾经我也是非常坚定这件事。”
　　他顿了下，视线透过哥哥，落在了身后安静的戚棋身上。
　　“那你现在呢？”哥哥问。

　　他平静的苦笑了下，“我不清楚，先生。”

　　戚棋对这个男人说的话有着一股异样的感觉。她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一个更换了系统的电脑，僵硬又不适。

　　可是哥哥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这座人造的、温暖又明亮的城市。
　　戚棋看着他在草地上放肆的奔跑，看起来很开心。哥哥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轻易和身边所有人聊在一起，他赞美沙滩上一个晒着日光浴的少女，告诉她的她眼睛比这片大海还要美丽。
　　草坪里有白色的野花，哥哥摘下来献给她，说这捧花要和她一起才相衬。

　　在见到模拟器的时刻，戚棋突兀的想起了某个片段。
　　那一次她和哥哥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被淹没了。海水褪去的废墟，他们在尸堆里行走，戚棋看到女孩熟悉的脸，她头上别着和那一模一样的花。
　　“花。”戚棋说。
　　哥哥扫了眼地上的尸体。
　　“怎么了。”他问。

　　然后戚棋不说话了。

　　她和哥哥站在那台庞大又冰冷的模拟器前。
　　这架机器的身体塞满了半个房间，笨重的仿佛人类前史公元里1946年创造的那架电子管计算机。它启动时，半空中的房间里无端有风声自里而外，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远古直升机，轰轰作响。
　　海量的数据交换频率在机器内以千兆字节的倍数叠加，如果把一座城市的数据量比作一根蜡烛，那这架机器简直亮得宛如超新星！
　　在数据构成的虚拟世界里，这是人类无法用思维想象的神明。

　　“那个人了？”戚棋突然问。
　　哥哥兴致勃勃的操作着这架机器，表情宛如自己手里握着的是这个世界。
　　“他死了。”他毫不在意的说。
　　“死了？”
　　“他本来就是要死的，是他自己从320层楼跳下去，掉海里连尸体都没找到。”哥哥说，“再来一次也一样，每一次他都会死。”

　　“我们来这里是干嘛？”过了会，戚棋问他。
　　“玩。”哥哥垂着头，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那台模拟器上，“顺带创造历史。”
　　“创造历史？”戚棋瞪大了眼睛，恐惧又虔诚，抑制住自己扑向那台机器的冲动。
　　“对。”哥哥扭头对戚棋说，“你要来玩一下吗？”

　　他已经在上面输入了一串初始数据，黑色的瞳孔里映着深蓝色的字符，脸庞被屏幕的光照的发白。
　　戚棋站在那前面，自然下垂的手指在微微颤动。
　　她在害怕她自己。

　　哥哥难得的鼓励了她。
　　半钟后，他诧异的扭过，看着在自己眼中一直木讷而混乱的“妹妹”。
　　“能退出模拟的世界吗？”她垂着头，突然问。
　　他惊愕了几秒。
　　“能退出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终于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个世界。
　　可是指令已经下达了。
　　房间里充斥着密密麻麻的“权限不足！”，仿佛三维的立体弹幕塞满了整个世界。

　　哥哥透过这个世界注视着那张遥远的数据网，逻辑框架在虚空中仿佛无数金色光线构成的图腾。
　　他仰着头大喊，脖子上青筋骤起：“驳回！驳回！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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