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片云

　　戚棋推开窗，外面潮湿的空气漫了进来。

　　波浪般高低起伏的城市上方压着一层乌云，天空没有色彩，街道上有少女穿过建筑在跳舞。
　　投射在空中的舞女比那些灰暗的大厦还要高，舞姿优雅的宛如踏冰的天鹅，每当身体穿过褪色的残骸时，触碰的边缘涣散成彩色像素。
　　“要走了。”她的哥哥说。

　　哥哥站在半敞的门旁望着戚棋。他眼睫微垂，门外明亮的灯光从缝隙里穿过，照在他脸上。
　　这笑容熟悉又温柔，戚棋却感觉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

　　她从窗沿上蹦了起来，跟着哥哥下楼。
　　这家破酒吧里塞满了人，一堆一堆的聚集成一团在喝酒。戚棋在楼梯口停下，哥哥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他要离开一会。有妓女在肩头推怂的圆桌之间穿越，她晃动着腰臀，展示自己的曲线，热情又怡然。
　　“先生们，我想你们需要来一次激情的来释放压力…”这文质彬彬又机械的称呼迎来了酒桌上男人们的哄笑。久居这座城市的人都不适应“先生们”这个称呼，他们看她犹如看待一个业务不熟练的职员，又或者走错片场的角色。

　　女人停在了戚棋面前。
　　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黑色假发，海藻一样散在肩上。女人对着戚期眨了眨眼睛，轻佻的靠了过来。戚旗发现她长得非常妩媚，五官中带着雌雄莫辨的美，线条却有点生硬。
　　“我不需要。”戚期提醒她。

　　下一秒，戚期瞪大了眼睛，这个女人的声音转成了男中音。
　　她花了好几秒辨别出来，这不是变声，而是第三代预录人类男性音节，在七十多年前就通用于各种需要和人类沟通的AI语音里。

　　“你好，美丽的小姐。”她，或者是他，弯腰垂下头，单手捧起戚棋的手腕在手背下轻吻。“或许，这个夜晚你需要和我一起度过。”

　　那个吻冷得有点不正常，仿佛是金属触碰到自己的皮肤。
　　不对，那不是仿佛，那就是机械。最新一批的高仿真AI机器人，接触外部的皮肤多半是用组织培养出来的，那是货真价实的人体细胞。而那群疯子，把那套用以提供皮肤循环的微型生态系统就藏在他们的身体中。

　　遗憾的是，这座被当做猪圈一般塞满了劣等F级人种的城市，并没有接触高等科技的机会。

　　戚棋突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由人类改造的、用于提供□□易的机器人。他没有性别，粗制滥造，不知道是从哪个生产线下退役下来的，既不合法，也假得有点滑稽。
　　甚至连他主人给他设定的揽客方式，也过于落后于时代…

　　“那是我一个老朋友上周弄到的“宝贝”。”酒保在她身后说话，“从爱德华集团生存线上退役的机器人。在我们这也算是高等货，总会有混账小子喜欢的。”
　　酒保的嗓音宛如是他坎坷生活的勋章。戚棋扭头，看到他脸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分界线，经过富有白种人种特色的鼻梁，延伸到脖颈。一边是布满皱纹松垂又苍老，另一边是紧致光洁、属于年轻人的皮肤。
　　这种怪异在这个酒吧反而成了种平常。

　　这种用组织培养修补创伤组织的技术，在两百多年前就常用于医疗了，而现在，哪怕你少了半个躯体，只要大脑完好，就能用你的细胞给你复原一个完美的、和你之前一模一样的身体。如果不是X系统早在五百年前就签订《关于人类生理研究伦理法则》，禁止克隆与基因编译，毫不怀疑市面上提供克隆无数个自己以达到“永生”、或者改造自身基因成为“神”的服务。
　　——前提是，你要处于上层阶级，拥有足够多的资源。

　　“…有点复古。”戚棋斟酌一下用词。

　　“你是说那个“小宝贝”？”酒保说话时，属于他自己的那半张脸上，下垂的赘肉一抖一抖。他扯了扯不合身的酒保服，表示赞同，“确实，他的主人老是喜欢看一些21世纪的历史剧，我们都说他是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的老古董。”

　　戚棋知道21世纪，那是个国家这种组织还存在，意识形态落后的远古年代。
　　不管是什么知识，她只要“看”一遍就会牢牢记住，别人都夸她是天才，真正的高等人种。而哥哥总是笑着说，这是理所当然。

　　哥哥从阴影中走了过来，对戚棋说，“这是要带我们去量子传输点的人。我们可以走了。”

　　戚棋有点犹豫。她跟在哥哥和酒保身后，嗫嚅着左右张望。她不想去那。
　　哥哥拍了拍她的肩膀。霓虹灯交织成一片，他逆着光回头，示意她不用担心。因为“那里有给你的“礼物”。”

　　哥哥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笃定。戚旗渐渐感到安心，哥哥什么都知道，他总是知道我们应该去哪。
　　她跌跌撞撞的跟在哥哥身旁，仿佛无形的电子幽灵。

　　高楼被轻薄的灰雾环绕，全息广告牌和霓虹灯一起断断续续的闪烁。圆筒形的机器人穿梭在街道之间，清理着小巷和街道角落上的尸体。空气污浊得可怕。让人怀疑常年呼吸着这些空气的人，气管都已经成了下水道。

　　这座城市的边缘望过去是深渊般的黑暗。

　　戚棋望着远方，酒保说，“这座城市就是这样的。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自然人，正儿八经的从人类子宫里分娩出来的。年轻时候我就在这里呆了三十多年。”

　　“自然人活着会觉得很辛苦吗？”戚棋似乎对这有了兴趣。

　　酒吧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如你所见，很一般。在我很小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有不少自然人——如你所见，大部分人的基因都不太好。他们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座城市。曾经有一个男人找地下医生，试图修改自己的基因。”

　　“他成功了吗？基因编辑不是很多年之前被禁止的？”戚棋问。

　　“当然——他失败了。”酒保拖长了音调，“一个月后他就被锁在了那个地下医生的地下室。我曾经在医生进去的时候，隔着门的缝隙看了一眼。他成了一个只能永远躺在地上，胸腔前长出一只头的怪物。一周之后他就被X系统检测到，清除了。那个所谓的医生，也只是一个从来没上过学的F级劣等人种。是的。真正的医生都纳入系统，在各个公司所属的试验机构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呢？”

　　变种。
　　戚棋脑子里自然而然的冒出这个词语。潮湿颓靡的生物像章鱼一样软趴趴的瘫倒在地上，脓水嘀嗒嘀嗒的流淌，豆芽般头颅从胸膛和地面的缝隙中探出来，试探着触碰周围，宛如初生的萌芽。
　　那些画面清晰而立体，出现的恰当好处，宛如全息影片。戚棋不确定是自己想象的，还是她真的曾窥视过。

　　酒保突然蹲下，身高2米的他要这样才能和少女平视。戚棋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注视着他。他递给了戚棋一枚糖果。
　　然后他没再说话，站起来，挠了挠头继续往前走。

　　酒保在与人搭话方面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天赋，戚旗怀疑自己不管说什么，他都能从容不迫的接上。
　　他和戚棋说起他的骄傲——他那自然人中罕见的、被测定基因等级为B的女儿——“虽然我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你知道的，在高等星球待久了的人，总是不太爱提起自己曾和这里有关系。”
　　“如果我再工作个几个月，应该去那里呆一阵。”酒保一脸不在意的耸肩，“不过我还是喜欢这，这里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先生，我可以帮你闭嘴吗？”哥哥突然停了下来。他似乎是厌烦了，举起手仿佛指挥乐队的指挥家，微微摇晃着脑袋。

　　酒保诧异的扭头，扫视圈周围，仿佛是在思考。
　　戚棋在等他说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死人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失去了行动能力的男人已经全无任何反应。他保持着原本惊讶的表情，从空中摔落，猛地砸到地面上又轻轻弹起。原本就靠血清和激素维持运转的身体，发出骨头撕裂的闷重声响。而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视觉神经还在向他传达着精准的图像信息——黏稠的液体如喷薄的水柱般喷射到对面大楼的透明防护罩上，在空气中涓涓流淌。

　　那是他的血液。
　　戚棋静静的握着那颗糖果，不敢去看酒保的尸体。

　　“好啦。”哥哥欢快的说，“就在前面，已经用不上他了。这群躲躲藏藏的废物怎么把量子传输点弄在这个鬼地方。”

　　哥哥总是这样，他对世间一切都毫不在意。很多时候她都感觉哥哥和所有人不是同一种生物。

　　戚棋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可此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的胸膛间翻滚着情感，恐惧的心头发痛，让人想大哭大笑。她仿佛突然苏醒的梦游者，猛地忆起自己在哥哥手中的死亡漫长而又痛苦。
　　她骤然想起，她好像不是戚棋。

　　“你怎么了？”哥哥停下来问她。

　　他把戚棋的沉默当做孩子的淘气。“这颗星球每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不论是暗地里还是明面上，能记住他们的只有他们的网上购物记录。而他们的身体组织还会继续活着——在城市里的某个人身体里。”

　　“你不应该在意的。或许——”他轻快的说，“你要是厌恶这座城市，可以把它消除掉。只要你想。”

　　“你想吗？”他轻巧的仿佛在问一个孩子要不要丢掉她的玩具城堡。

　　“不。”她低垂着头，慢吞吞的回答，“我喜欢他给的糖果。”

　　“只要我想吗？”几秒后，戚棋突然提问。她看着自己的哥哥，没有告诉他自己想的是什么。
　　——她不想呆在这了。

　　那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的瞬间，哥哥仿佛因为看见某种事物而冷静。天空中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哥哥的面容越来越暗，城市上空浮现了彩虹般的像素网罩。

　　【77号实验体模拟中止！77号实验体模拟中止！77号实验体模拟中止！】

　　哥哥抬头仰望天空，整个城市都仿佛断开网络连接的全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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