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长风轻掀白袍落座，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骨指分明，姿态从容，飘逸落拓，似乎还是那个惊才无双的宫廷乐师。

　　只是微微荡漾的茶水面偷偷泄露出了他此刻的心绪。

　　清欢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开心。

　　外朝这场血腥的杀戮并没有影响宫闱内廷的秩序。

　　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这是个偏信权力的地方。

　　吴王被囚，攀上绞刑架的时候，这里是个黑色的匣子，所有喧嚣谈论匿迹在匣子中，明哲保身，小心翼翼地活着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叛变失败，宰相遭反杀时，这里又恢复了以前的面貌，高呼大王万岁，一切以迎合吴王喜好为准的景象纷纷涌现。

　　这里的草，似乎都是能识得了时局走向的。

　　清欢经过架在湖面的长廊，走在迂回曲折的宫道，行过参差错落的宫殿，看向上突起的屋檐，丝毫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禁军将领。

　　“这位姑娘，你的宫绦掉了。”叶青伸手将宫绦递过去。

　　清欢入目的便是习武者有些粗粝，但是筋骨分明，看起来十分有力的手。

　　再一眼，看到的便是眉目周正，俊朗英挺的脸，青色的头巾，军人出身的他天然就有一股浩然正气。

　　让人感受到不同于李宏德的气质，李宏德长在暗夜里的一朵倾世红莲，遥远危险。

　　而他的底色是完全的纯白阳刚，让人感到亲近和信任。

　　可是清欢却对他亲近不起来，秋水如孱弱蝴蝶般被钉死在宫墙的画面，还有孙宰相被干净利落抹脖子的血色记忆还盘亘在脑海。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明明一身正气，纯白不染半点尘埃，杀人的时候却能手起刀落，令人忍不住恐惧。

　　她拘谨地从这位拦在面前的年轻禁军统领手中拿走宫绦。

　　他因击杀叛臣，忠心护主而坐上了禁军将领中的第一把交椅，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脸上却不见有多少喜色。

　　叶青眯着眼看快步走远的清欢，从怀中掏出了一无二致的另一条宫绦，除了玉佩上的刻字和流苏有些许细微的差别。

　　回到如沁儿的宫中，只见她着了薄薄的单衣，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似是刚沐浴结束，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玫瑰花香。

　　梳妆台上有一本古书，她翻开到其中一页，轻触上面的墨迹，反复勾画摩蹭着，似是要将这一列小字镌刻到心上去。

　　她见清欢归来，放下古书，唤她到身旁：“清欢，替我梳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清欢不知如沁儿是何用意，手下却灵巧地替她梳发、绾发。

　　“替我梳个惊鸿髻吧。”如沁儿轻声说。

　　万千青丝升起，万千情思落下。

　　满头的青丝被绾成了惊鸿髻，玉钗斜插，流苏从额际坠下，长眉斜飞入鬓，脂粉晶莹，唇不点而绛，花钿娇艳，共同造就了一场惊鸿。

　　薄衫红裙墨发，简单的金色花纹在红裙的衬托下如繁星点缀其间，纤纤十指红蔻丹。

　　美人大多只有皮相而没有骨相，卸去了平日里过于繁杂华美的装饰，今夜的如沁儿露出了美人的骨相，仿佛一夜回到过去的自己。

　　清欢对着镜中的美人流露出惊艳之色，也从梳妆台上看到了古书上那句后来萦绕了她终生的话。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那时的她，未解其意。

　　“崇华殿走水了，快来人……”这一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湖水，平静的湖面生出一圈圈涟漪。

　　喧嚣传入宫殿的时候，清欢正从殿后捧来新摘下的凤仙花，这是为如夫人准备染指甲的。

　　而此刻整座吴宫都已经沸腾了起来，只因那起火之处是象征着吴王和吴国的崇华殿。

　　在宫殿内寻不到如夫人的踪迹后，清欢冲出殿外，只见外面乱作一团，从宫道上可以看见，那座奢靡瑰丽的宫殿，在夜色中燃烧，夺目地让人睁不开眼。

　　宫道上是四处奔走的宫女太监，御河，碧芳园内的湖泊，以及各宫外的水缸都已经结上了冰，扑灭大火的水一时难以大量觅得。

　　清欢跑过白日里走过的宫道，卧波的长桥，白玉的阶台，越来越接近冒着冲天火光的崇华殿。

　　红色的长裙已经和身后的火光融为了一体，如沁儿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前不久我得了本古书，书上写的有段话写得十分动人，大王可否读与我听？”她递过那本古书，笑得明艳。

　　“如夫人前几日勾结孙宰相犯上作乱，今日又烧了孤的崇华殿，当真是对已故的夫君痴情得很。”李宏德夺过那本书，弃之在地，眼中盛满了怒意。

　　“大王，真的会为此生气吗？所以……大王还爱我吗？”女子的眼睛晶莹得像是装满了一池的秋水，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心中的一点念想。

　　盛满了暴虐和怒意的眸子突然收缩了一下，似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爱，到底是什么？

　　这比成堆运进含光殿的奏章更难以理解。

　　看着陷入迷惘中的男子，女子在心底忍不住发笑，笑他，笑情爱，更笑她自己。

　　她决绝地转身投入汪洋的火海中，如一只扑火的飞蛾，悍然而凄美地赴死。

　　而一只伸出的手来不及抓住她的衣摆，她便闪身进入火场最深处，只留下最后深情的回望，注定得不到应答的回眸。

　　火光照亮了她绝美的脸庞，她看着火苗爬上自己的裙摆，攀上自己的发丝，红色的衣裳褪变为血色，那是她死去爱情的颜色。

　　她朱唇轻启，说的是，我爱你。

　　而殿内的梁柱开始重重掉落，砸在地上，烟尘弥漫。

　　他应该听不到了。

　　可是，还是有一个声音传来，落在她耳畔。

　　他说，弱水三千，孤只取你一瓢。

　　她阖上双眼，在心里暗暗说：

　　李宏德，我诅咒你，终有一日堕入红尘，为爱而痛，尝到我今日的滋味。

　　清欢在崇华殿外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红衣墨发的如沁儿在火海中湮灭，如满天绚烂的烟火，转瞬掬捧，却是空无一物。

　　她那个时候想，倾城，也不过如此了。

　　而那个素来跋扈顽劣的帝王，温柔地说着，弱水三千，孤只取你一瓢。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持续了一晚上，到天破晓的时候，清欢也没觉得天真正亮了。或许是有了美人血为这场大火作祭，这个晚上吴宫的天被烧得很亮，宛如白昼。

　　大火后，倾塌的被烧焦的梁柱上冒出几丝白烟，如女子几缕芳魂，似是诉说着她的故事。

　　世人都说吴王残忍暴虐，耽于声色，劳民伤财，是个残暴之君。

　　但，那又怎样。

　　吴王派天下能工巧匠打造了一艘恢弘壮阔的龙舟，龙舟上浮翠流丹，花团锦簇，是数万工匠的心血结晶。

　　他乘舟而来，龙舟停留在淮南江畔的水面上，他强迫百姓去观摩他的奢靡腐败。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刻意激起百姓内心的愤怒和仇恨，天下民怨沸腾，对他敢怒而不敢言，而他却在龙舟之上笑得挑衅刺目。

　　她和她的夫君也混迹在人群中，她远远地望着他，竟是入了心。她的夫君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亲眼目睹吴王穷奢极欲的一面后，连连嗟叹，道这乃是国之祸难。

　　归家后，她的夫君终日惴惴不安。那时她才知吴王暂时居住在行宫中，命令附近各地进献珍宝和美女。而她的夫君负责进献美人一事。

　　一日，因没有凑够美人数目，吴王身边的一位宦官带人前来责难。

　　后来，她知道，这个极受吴王宠爱的宦臣，叫楼蚑。

　　楼蚑派人将她的夫君打成了重伤，并将她带到了吴王面前。

　　李宏德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得知她有夫君后，便将她放了回去。

　　回到家中，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想起李宏德冷清的脸，她亲手埋葬了尚有气息的夫君。

　　她只身闯入了行宫，成了后来的如夫人，也是世人口中的“妖妃”。

　　没能得到他的爱，她选择了为爱而死，即使这份爱为纲常伦理所不容。

　　她在死之前诅咒他，但其实她还有个小小的心愿。

　　她的死和崇华殿的覆灭或许能稍稍洗去世人对他的愤怒，支撑着历史的巨轮前进得再慢一点。

　　而她注定，不是三千弱水中唯一的那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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