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接连两日，清欢都没有收到长风的解释。她有个习惯，每次受了委屈，都会一个人生闷气，而且越想越生气，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往常总有长风因为心疼她的身体，也不管错在谁，放低了姿态来道歉哄她。可是这次，除了一箱箱的奏章如流水般进入含光殿外，不见半个人影。

　　第三日，清欢在桂花树刻下了第十五道伤疤，每一横代表她为长风细数的错误。诸如不应该伤害妹妹，不应该不让着妹妹，不应该不给妹妹道歉啊之类的。

　　到第十五道的‘不该’是不该把心事藏得很深，瞒着妹妹，为了不让她担心。

　　最后一道划完后，清欢仅剩的一丝委屈也烟消云散了。她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后，觉得哥哥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说服完自己后，她决定去找长风。前脚还没跨出含光殿，轻盈如蒲苇的身姿飘然而至，一截秋水软泓明晃晃地照出面色惨白的她。

　　她颤栗于来人淹没天地的怒，震撼于那人身上饱含绝望的哀，恐惧于锋利过天下间所有利器的那一柄短剑。

　　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紧追不舍，红衣黑甲的禁军长枪所指，正是手持短刃，不复先前姿态优雅的秋水。

　　“昏君，你该死！”秋水狠狠地盯着一身绛紫衣衫，缓缓从禁军中走出的李宏德。

　　“你不是第一个对孤说这种话的人。在你之前的人，都被丢到火炉里烧掉，成了为孤烹食的柴火。在你成为其中之一前，孤愿意多收集一个杀孤的理由。”李宏德在含光殿前闲庭信步，仿佛在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刺客。

　　“前方战事告急，邙山失守，陆将军兵败身亡，朝歌成为一座朝不保夕的危城。天下人却知道陆将军杀身成仁，是忠烈之士。吴王昏庸无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这个末日的太阳临死也不远了！”

　　清欢呆呆地看着头发散乱，滔天恨意爬上那张沾染烟尘的脸上。看着看着，渐渐与长风的影子重叠。

　　“这个理由丝毫没有新意。说吧，说了，或许孤能免你死前的痛苦。”长枪林立处，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冷冷发问。

　　秋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之前大义凛然的傲然之色如蒙了一层冰霜。

　　李宏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微妙的变化，口气略有嘲讽：“你的主人难道没有告诉你，被孤活捉的叛徒下场都会十分悲惨吗？”

　　这次，那双更适合绣花的手连短剑都快握不住了，她心中的确有恨，但是也有恐惧，有死亡的恐惧，对这个残暴君主的恐惧。何况，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那一席话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赌局。

　　“看来你还是不够听话。”迷人的声音，带着最危险的警告。

　　秋水下意识的转身拼命往前跑，手中短刀掉落，发出一阵尖锐的刺响。

　　黝黑的长枪黑洞洞的，像是吃人的野兽。

　　顷刻间，女子的娇美，女子的妍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清欢甚至失去了惊恐的能力，无力的袖口想抬起，又落下。恶梦般地看到秋水像只可笑的玩偶，被钉在粉色宫墙上，血迹溅了一地。

　　一块白色的帕子在跑动的过程中，轻飘飘地落下，仿佛预示着一个孱弱如秋花女子的殒命。

　　“属下斗胆，替大王处置了这个女刺客。”一个带着青色头巾，相貌不凡的禁军走出队伍，表面上是请罪，却不见丝毫卑躬屈膝之意。

　　李宏德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地出神。

　　转而向呆立在一旁的清欢道：“沁儿身边少了个侍候的人，就由你顶替吧。”

　　虽然清欢不懂为什么吴王突然要将他调到他的宠妃身边。但是，她所能做的就是当一个聋子，瞎子，傻子，安分守己地在吴宫。

　　也许，只是因为吴王一时的心血来潮。

　　李宏德的一句话无非是把清欢从一个囚笼，换到了一个更为华丽的囚笼。

　　她服侍的主人从一堆死物，到了一个活人。而且还是曾经吴王最喜欢的宠妃。

　　是的，宠惯后宫的如沁儿失宠了。

　　从秋水死的那天起，李宏德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宫室。帝王之爱，来的快，去的更快。

　　如果昔日的恩宠不再了，那么无论赏赐一如往常的丰厚，华美的宫室堆砌着多少贵重的器具，精致的珠玉，也比不得君王亲施的一盏薄露。

　　人们所认为一旦邙山失守，三日之内必破的朝歌依然夜夜笙歌，李宏德还做着他的千古一暴君，还是有前线伤亡将士的数目传来，李宏德一如既往地将流水般的战报、奏章送往含光殿。

　　霜降过后就到了立冬，然后是小雪。

　　清欢在这段时间里安安分分地侍候着如夫人。

　　她找过长风，长风见到她后，摸着她的头叹气说：“清欢，你还太小，不懂这世间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他又亲手为她找来了一盒祛疤药效极好的药膏，细细地涂抹在伤口处。

　　她每次看到长风眉间的轻愁，就忍不住用手抹平。这个时候，就算哥哥做过再大伤害她的事情，她也会不问缘由地去相信。

　　她的渺小，她脸颊处几不可见的淡伤为她偷得片刻安宁。

　　这一日，失宠后便不施脂粉，不穿艳服的如沁儿去碧芳园看雪。她随之前往。

　　不巧的是，也曾艳绝后宫的几宫夫人们同时生了看雪的心思。没有恩宠的女子们总是心有灵犀得可怕。

　　一行人在碧芳园的赏雪台狭路相逢。

　　“如果不是我近距离瞻仰过夫人的玉容，恐怕还真认不出来这是我们的如夫人。”金丝绣燕尾的橘色裙摆先声而至。雍容端雅，语气中不无尖酸的女子占了赏雪台位置最好的一处位子。

　　随后而来的罗纹水裙娇小身影紧占了另一处座位。她的姿容如她身上的碧蓝裙衫相称，柔而不媚，如水。

　　“这都要怪她身边的那个婢女了，好像是叫秋水。妄图刺杀大王不成，还白白地拖累了自己的主子。”蓝衣宫妃一唱。

　　“谁知道是蓄意谋划，还是受人指使，现在也已经死无对证了。”一和的人不甘示弱。

　　如沁儿是个大胆艳丽的美人。在有些时候，清欢也是喜欢她那爱憎分明的性子的。

　　比如此时，如沁儿双目一横，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清楚秋水对大王有什么仇恨怨气，她刺杀大王之事我也全然不知。可是既然大王已对此事有了处置，你们若是有何疑义，就去找大王问个明白。”

　　橘衣和蓝衣一人自然不会傻到去质问大王，挑战他的权威，当下噤声不语。生怕被宫中大王的耳目听了去，沦为孤魂野鬼。只能愤愤地目视着如沁儿的背影跳脚。

　　清欢撑着一柄油纸伞，陪着如沁儿在白玉堆砌的碧芳园中慢行。

　　白玉冬暖夏凉，雪花一碰到触手也生温的玉石便会化掉。住着天下最尊贵人的宫殿内，自然不会允许厚厚的积雪染污吴王的靴角。

　　从赏雪台下来后，一路往东，有一片树林。林中种植的都是名贵的草木，可是就算再如何珍稀，在这冬雪扬扬的季节里，还是形如枯槁，恍若死去。

　　清欢听到那个姿容艳绝的女子，对着枯败的草木幽幽开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淮南江畔的水面上。他站在浮翠流丹的龙舟上，目中空无一物，仿佛世间千般红尘紫陌皆入不了他眼。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莺莺燕燕，表面上他乐在其中，做出所有沉迷女色的君王该有的样子。其实，他却是最冷情冷心之人。\"

　　雪落在清欢的眼皮上，突来的冷冽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抬手拂去。

　　\"也许是他眼底的寒意太过浓重。所以我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双眼睛堕入红尘后，为爱痴迷的模样。却幡然不知，更早堕入红尘的人是我。他许我三千宠爱，我还真的以为，在那一刻，我是能读懂那个男子的。你看，他是多么善于给人制造错觉的高手，仅仅一句话，就能让人神魂颠倒。陪伴他的日子越长久，我才越是深刻地明白，堂堂吴王的目光怎会为一个女子停留。他，是没有心的。\"

　　清欢有点难受，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她服侍如沁儿以来，她对她的印象一直是，艳得不可视物惹人妒，爱恨泾渭分明得极端。她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娘娘的身份对婢女趾高气扬，以彰显自己的地位。她有一身傲骨，懒于这么做，也不屑这么做。就像现在，她心中有不痛快了，就能旁若无人地说出来。可是这样明艳的女子，却会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有痛，有悲，有遗憾，有留恋。而这些都是因为有爱。

　　如沁儿清晰的声音再次传来:\"可是，我还是放不下。就算他用一纸薄锦把我打入冷宫。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那么多，甚至背负了世人的骂名。\"到最后，已是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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