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街道上隐约传来轱辘的车辙声，是一队宫人拉着鹿车缓缓走来，车上满载新鲜的蔬果和肉类。这队人都低着头，神情沉重，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径直驶向庄严肃穆的偌大的宫门。

　　领头的太监对宫门看似杂乱无章地敲了一下后，宫门发出喑哑的一声，开出了一道供车队通行的门缝。守门的官兵看了一眼太监手中的腰牌，招手正欲让他们进入。

　　此时，队尾的一个宫女突然冲出队伍，朝老太监直直地跪下，啜泣着说：“公公，我不想回去了。谁都知道此刻继续留在吴宫就是一个死的下场。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老太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谁又不想活呢？可是，谁又能改变得了些什么呢？孩子，快些回到队伍中去吧。”

　　老太监想要搀扶起那宫女，那宫女却狂躁起来，狠狠甩开老太监的手，冲清欢背后的街巷跑去。

　　宫门后一队红衣黑甲的人有序跑出，追向那落跑的宫女。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终是敌不过训练有素强壮男子，很快被追上。

　　一声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后，女子倒地。

　　喷射出的几滴液体不慎溅到了清欢的脸上。

　　还是温热的，沾染着血腥气。

　　一禁军看到直挺挺站着的清欢，略带疑惑地说：“怎么还有一个逃跑的？”长枪也随之对准了她。

　　清欢跪下，低声下气地求饶：“奴婢愿意回去，下次再也不敢了。”额头碰到冰冷的青砖，竟也能暂时忘却刚才掉到脸上的温热鲜血。

　　那领头的太监见状也为清欢求情，提议让清欢顶替那个被当场杀死的宫女。

　　就这样，清欢惊险地进了吴宫。

　　一路上，那些宫人沉默不语，到了吴宫的后厨房，麻木地卸下货，整理好蔬果，然后去做别的活。

　　那老太监很是慈祥，像一个自己家中的长者那样对待清欢，细细询问清欢的来历和家中近况。

　　清欢撒了个小谎，只说自己家中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值，天歌城近日来满城风雨，她深为担忧姐姐的安全，才会守在宫门外，想要设法与宫内的姐姐见上一面。

　　在心中盘旋回转了千百遍的问题，还是忍不住被问了出来，清欢试探着问：“公公，吴王怎么样了？为何吴宫宫门紧闭，我听说城外的大军都快攻入天歌城了，吴宫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如今这座吴宫，已经不再是吴王说了算了。前几日，禁军统领叶青发动了政变，控制了整座吴宫。而吴王，更是从叛乱的那一夜起就离奇地失踪了。叶青命人封锁了整座吴宫，搜遍了吴宫的每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吴王。”老太监回想起这几日接连发生的变故，还唏嘘不已。

　　清欢听罢，转身朝屋外跑去。

　　而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天下大乱。

　　从那些奔走和惊呼声中，清欢还是能拼凑出一件事情。

　　天歌城破了。与其说是城破，不如说是一场兵不血刃的交接。陆劲风的大军对着没有御敌之兵的天歌城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地入主了宫门大开的吴宫。

　　那带着战场上血腥和蛮荒气息的军队，正在对这座宫殿进行彻底的清洗。

　　只见在火光耀眼的宫门处，一个身披黑色铠甲的将军撑着玄铁铸就的宝剑，他如千百次胜仗后指挥着手下的将士瓜分战利品，裹着的头巾里露出黑色的，白色的发，在夜风中烈烈飞扬。

　　他身边一直最得力的谋士向他劝谏：“将军，这里毕竟是皇室龙脉之地。我陆家军向来纪法严明，训练有素，如此放任将士们烧杀抢掠，实在是有失道义。您看看他们，还有半分身为士兵的模样和纪律吗？或者说，他们与没有良知的野兽有何异？将军多年来营造的一世英名，难道想尽数毁于此吗？”

　　陆劲风转过没有耸动的双目，眼珠倒影出这个他收下最得力部下，他一身灰袍，身上没有半片甲胄，其貌不扬，却能在谈笑风生中敌得过千军万马。

　　他握住他的右手，掀开衣袍，露出里面狰狞的伤疤：“杜微，我们军队里有多少士兵的身体上有这样的伤疤？你尚且如此，那些在最前沿冲锋陷阵的士兵又该是何等的惨状？”

　　“我从未忘过，我们这些兄弟是如何从尸横遍野的邙山死里逃生，也不敢忘记，在长桥，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寸角落里，我们是如何在严冬的雪地里抱团取暖。我们从前经历过的生死和战场还少吗？可是，我更记得，曾经的将军就算是到弹尽粮绝的境地，也不允许我们取百姓的一米一粟。在吴宫里的，也是您从前一直保护着的子民啊！”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此刻眼睁睁看着无辜生灵惨死之痛。

　　“军中积怨已久。若是不让他们发泄出来，恐怕会生兵变。”似轻描淡写的一笔。

　　杜微终于看清，他不再谏言。

　　他试图阻止一个近在咫尺的昔日同袍，却被对方骂骂咧咧地驱逐开。他半裸着身子，双目充血，因为粮草不足，他面黄肌瘦，身体消瘦，曾经是战场上一位很勇猛的破军先锋。即使如此，此刻的他却在沾了的女子的身体后，宛如一夜之间活了过来，精神抖擞。

　　人间炼狱。

　　那是清欢心中唯一默念的一个词。

　　老太监匆匆赶来，乘着军队还没有染污这片土地，拖着还在发傻的清欢奔逃进一座就近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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