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清欢跑向那座吴宫，那座古老的，清冷的，锁满阴谋算计的宫殿，凌霄而建的青台上，躺着不可一世，蔑视苍生的一位君主。他终日沉迷在歌舞声色中，对别人不讲仁慈，对自己也从不手软，他是世人口中得而诛之的暴君。但是，他也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在一夜宿醉后，眼中流露出一瞬的清醒，他看着自己的万里河山时也有过踌躇满志。

　　原来她脑海中已经留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李宏德，清欢这样想。

　　而迎接她的，是紧闭的城门，恢弘的瞭望台，苍古斑驳的城墙。吴宫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附近的集市陆续有人收摊，事先得到风声的王侯勋爵驾着香车宝马，携亲眷家仆涌向天歌城门口。

　　清欢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商贾：“大叔，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你们突然都一起收摊了？”

　　“小姑娘，你没看到天歌城外燃起的烽火吗？官道上马蹄飞扬，从外面回来的人有些还没到吴宫，就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身上满是伤痕和血迹。那是有人快打到王城脚下了，你没见着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官们都撤出天歌城了吗，这里免不了血流成河，我们这些做些蝇头生意的平头百姓，还是快些逃命去吧。”他说着，便抚开了抓住他长袖的清欢，随着人群跑去。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在残阳如血下，清欢看着森然雄伟的吴宫，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座城池，早已奄奄一息，广厦将颓。

　　她在吴宫前茕茕孑立，突然又似想起了些什么，毅然转身跑进城西的巷坊中。

　　最终，她在一座平淡无奇的住宅前停驻。

　　她三步并作两步贴着朱门，用力地叩响铁环。守门的小厮闻风而来，叫唤着让门外的来客稍安勿躁，一边拉动了锁门的门阀，见到门外的清欢后，眉头一皱：“又是你。不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话音未落，清欢就从大门的间隙闪身而过，朝着前庭的一座小亭疾奔而去，撇下在后头苦苦追赶的青年小厮。

　　那小厮吃力地叫唤着：“公子有贵客接待，你不能进去。”声音却被远远抛在清欢的脑后。

　　她一把手掀开天青色的纱幔，走进狭小的亭中，对着专心抚琴的人说：“送我进吴宫。”

　　杨兴穿着绣着金线的白袍，手上戴着檀香木珠串，遒劲有力的双手抚着震颤的琴弦，琴案旁沏了一壶茶，两盏淡雅的茶杯上空飘着萦然的水汽，若是触手去摸茶盏，必是一片温热。

　　一室缭绕的铮越琴音被眼前的不速之客打破，只余下袅袅之音未散。

　　杨兴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端起一杯茶盏，似是波澜不惊：“清欢姑娘鲜少来我云影居，怎么突然有雅兴登门造访？”

　　清欢装作听不懂他的搪塞客套之词，将手撑在琴案上，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有法子进入吴宫，请你帮帮我。”

　　“清欢姑娘三年前说过同样的话。从前是为了你的兄长，不知这回又是为了谁？”杨兴放下茶盏，细细端详着清欢脸上所有细微的变化，似是要看穿她。

　　清欢忆起三年前她大闹杨兴府邸的事来。

　　她气哥哥抛下她入了吴宫，更厌这个推波助澜的人。

　　她求他送她入宫，在他家里赖了两日，最后也没能磨得过他的耐心。

　　如今她在黔驴技穷之际，第一个想到竟还是他。杨兴是个闻名天歌的琴师，不但琴技了得，还手段了得，和吴国诸多王公贵族皆有往来，却也行迹飘忽，来历神秘。若不是他，长风的入宫之路，也不会走得如此顺畅。

　　“清欢姑娘这些年来，确实被长风看顾得很好。他为你编织了一个无忧天堂，你便也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他为你编织的笼子里，装作耳聋目瞎。既然如此，一辈子活得无知无畏，也算是幸福。”杨兴重新为清欢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清欢呆滞了一瞬，随即绽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可是，我已经不愿了。”

　　清欢走后，荆楚小心翼翼的行至杨兴身边，心中措辞一番才开口：“公子，都怪荆楚没能拦下清欢姑娘。”

　　“无妨。这兄妹俩的秉性都是如此，长风虽看着沉稳，却也是个冲动的主。”杨兴从坐席上起身，掀开细软的纱幔，目送着那失落的瘦小身影远去。收回视线后转头问道：“长风那里怎么样了？”

　　荆楚上前几步，恭敬地说：“在清欢姑娘到亭中前，就被人领着出府了。不过，依长风公子的才智，不难猜出来人。是否需要荆楚过去知会一声？”

　　“不必了。”杨兴抬手。杨兴复又回到坐席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敲打着琴案，对着第三盏茶杯失神。片刻后从腰间取出一块古朴的青色令牌，递到荆楚手中。

　　荆楚小心接过，不知公子是何意，随即听到杨兴清润的声音：“让吴宫里的人，见着在吴宫门前徘徊踱步的女子，设法带她进去。”

　　“公子…此举，是否不妥？”荆楚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喊了出来。又自知失言接下令牌后默默退下。

　　清欢在遭到与三年前同样的拒绝后，在吴宫门外徘徊了三日。

　　是夜，她听着晚风中的声音，一片万籁俱寂。短短三日，昔日繁盛的天歌仿佛成了一座空城。城里能逃的，都逃干净了。不能逃的，门户紧闭，躲在屋中向上天祈祷。

　　唯有她，在空荡荡的吴宫门前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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