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作者:是矜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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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生梦境


      李宏德淋雨后着了凉,整夜发起了烧。

      清欢望着他发汗苍白的脸,又感动又愧疚,有什么东西从心房破土而出,悄然生根,竟然还会隐隐作痛。

      而此时的李宏德已是无暇顾及太多,纠缠着他的梦魇中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落雨声。

      他被藏在崇华殿的一个柜子中,双手捂住嘴,努力不发出声音。

      殿外是闯入吴宫中的本国子民,他们叫嚣着,抢夺着,焚了满载着宝鼎珠玉的宫殿,吴王心爱的猎场付之一炬。

      他们,不是宰相口中拥护着吴国的黎明百姓吗,为什么此刻的行径却似强盗野兽?

      崇华殿的门被打开,有两个熟悉而低沉的交谈声。他听见那个从小教他习武的将军说:“吴王逃离天歌,沿着淮水一路逃窜,不久前病死在淮南。但是众怒难平,为了安抚人心,为今之计只有按照他们的要求交出太子。”

      “太子无辜,吴宫内的暴动引得群情激奋,若是将他交出,定是难逃一死。”这是他素来敬重的宰相大人的声音。

      “叔伯,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吴王独自逃出天歌时,又可曾想起过你我二人。我们为吴国大业流过多少血汗,我身上又有多少条伤疤是为他而受,可是到头来呢,他却将我们弃之如敝履,为了活命将我们丢在吴宫承受这一场腥风血雨。从被抛下的那一刻起,我陆劲风就指天发誓,我与他再无君臣之谊,更不会为他护着他的子嗣。”一身白色铠甲的将军眉目间皆是狠意,身上泛着寒意。

      不知从何时起,昔日可以同塌而眠的君臣,在多少次政见不一和争吵中,猜忌提防丛生。还有在滔天权势下滋生的野心在暗处膨胀。这对曾经推心置腹的君臣逐渐背道而驰。

      “那就,只有如此了。”是谁无奈的叹息。

      暗处,孩童死死咬住了手,最终尝到了腥甜的味道,他感觉到了痛意。

      重重的推门声。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粗鄙不堪的辱骂声先人而至。

      宫内的乱民闯入了唯一未被洗劫过的崇华殿,打着搜查太子的旗号,眼睛在触到殿内华美的器皿布置后移不开半分。

      光明正大的抢夺。

      一切罪恶被冠以正义之名,仿佛便能稍稍洗刷其恶的本质。

      此时吴宫里最位高权重的两个人在与乱民商议过后,冷眼旁观地默许了这一场劫掠。

      一个乱民背着一大袋金银珠宝,腰背都被重重的珍宝所压弯,但是他的手还是伸向了孩童藏身的柜子。

      一声威严的呵斥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妆容端庄的女人从藏身的后殿缓缓走出,每一步中都走出了庄重沉稳,母仪天下的姿态。只听见她娴静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太子年幼,吴王之罪不应由他承担。我身为一国之母,大王的妻子,理应为他分担国事,愿以我一人之死还清他所犯下的罪孽。”

      记忆中,他的母后雍容大气,大到一件服饰,小到头发丝,都永远保持妥帖精致,举手投足间无不体现着天家风范,她识大体,明礼仪,端庄威严,耐心且严格地教导他。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被那些野蛮粗鲁的乡野之人,一刀一枪地戳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她的头发在推搡中乱了,死时黑发摊了一地,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完美无瑕的王后。可是他们还没有停手,为了泄愤,一次次将刀□□进她的身体里,血都快流干了,他们还是机械地重复着。

      那个小小的孩童偷偷推开柜子,从细缝中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关闭世界中透过的唯一光亮。过了很久,还是只有漫长的黑暗和雨落在地上的声音,他的手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但是却没有痛觉。他只觉得自己也凝化为永夜,直到世界终结,湮没成灰之时。

      既然苍生不爱他,他便也不爱苍生。

      清欢照顾了李宏德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她经不住袭来的浓浓困意,趴在床榻边沉沉睡去。

      李宏德醒来,看到床边女子恬淡宁静的睡颜,忍不住抚上去,又立刻抽回手。

      她是那么美好善良的存在啊,与黑暗对立,与仇恨对立,与算计对立,也与他对立。

      一个人寂寞久了,便也会忍不住想要有个人在这浑浊的世道里作伴吗?还是说,向往靠近光明和温暖,是一个人的本能?

      清欢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她正好不用当值,便在温暖的被窝里贪睡了一会儿。在沉沉的梦境里,她看到了小时候的长风和自己。

      她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家境尚可,虽说不上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却也衣食无虞,不愁吃穿。她最喜欢被阿娘和哥哥抱在怀中,吃阿娘做的滑滑嫩嫩的蛋羹。她开始学步的时候,一步三晃,哥哥像老鹰护小鸡一样张开手护着她,她往往走不了几步,就会让哥哥背。哥哥骄纵着她,后来她愈发变本加厉,连哥哥去私塾上课都要背着她,傍晚下学,又会把她背回来。夏日夜间,她躺在竹榻上乘凉,阿娘身边的华嫂折了芭蕉树叶扇风哄她入眠。

      记忆中,阿娘的头发又黑又长,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华嫂的手温暖有力,身上虽然没有阿娘的香气,却也有浆洗干净后衣物的清香。哥哥的脊背宽厚坚实,对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唯独阿爹,她忆不起他身上任何的味道,模糊的印象中对他一片空白。

      她的生活中,只有阿娘,哥哥,华嫂,府里的一众仆人。后来,只剩下了哥哥。

      她第一次对阿爹这个称呼有模糊的概念,是在一次起夜。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阿娘摸着一身泛着寒光的铠甲,脸上湿湿的,她吃力地从床榻上下来,光着脚丫子依偎到娘亲的身边。阿娘蹲下身,她用手帮阿娘擦掉那些湿润的液体,却越擦越多,她抱着阿娘的脖子无言地安慰。她从阿娘的口中知道,这是阿爹的东西。

      第二天,阿娘不见了。没过多久,哥哥也不见了。为此她哭闹了很久,华嫂花了很大的力气安抚了她。再后来,华嫂睡过去了,家里的其他人都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她被罩在一个竹篮里,饿了冻了整整一天一夜。满脸尘土的哥哥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饿得说不出话了,哭声微弱,奄奄一息。

      哥哥抱着她,走了很多地方,帮别人清扫屋子,采摘蔬果,搬运大米,换取一些微薄的食物。期间受了很多苦,遭了别人的欺侮。后来,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走到了天歌,哥哥向一名奇怪的琴师拜师学艺,他们的日子渐渐转好,有了自己的屋子,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哥哥进入吴宫的念头也日渐强烈。她也是自那时起,对吴宫产生了好奇。

      最终,他如愿以偿。没过几年,一个自称是哥哥朋友的蓝衣青年也将她接进了吴宫。那时,哥哥已经成为了吴王身边风头正盛的宫廷乐师。

      他见她入了吴宫,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就要设法将她送出吴宫。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心转意,同意让她留在吴宫,只是叫她死死记住,不能在人前显露二人的兄妹身份。

      如今她已长大,知道那些睡过去的人并非真的睡去,阿娘也不会再回来。她虽对孩童之事存有模糊印象。但那时的她毕竟过于年幼,不知悲恸,只晓得哭闹。她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里,只有长风与她相依为命,难过的事情很少,被娇宠的时候居多。

      不懂悲伤,不知道是一种幸福,还是本身就是一种悲伤。

      瘦肉粥的香气诱醒了她。清欢睁眼,看见长风干净清雅的侧脸。他的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此时正从食盒中盛出满满一碗粥,像曾经无数个风轻云淡的早晨。

      她咽了咽口水,不待长风将粥呈递过来,就自行抢过碗勺狼吞虎咽起来。长风宠溺地看着她,在她吞下最后一口粥后,递上了一张帕子,她将嘴边的残羹擦去,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一如过去十七年来的相伴相守。

      可是,长风温柔的声音悬在头顶:“简单收拾一下,我等会儿送你出宫。不用收拾也行,我在宫外置办好了一切,你直接住进去就行。”

      “为什么?”她想也不想,就从地上跳起喊道。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知道,哥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长风贴近清欢,温润的双眼极尽温柔,却多了层薄薄的硬壳,那是不容回转的决意。

      “可是哥哥,我不想走。”她哀哀地求着,以往很多时候,这样的请求都会得到长风的妥协。

      “不行。”这一刻,长风的声音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冷冷清清,泛着寒意。

      “大王昨夜高烧未退,还需要我照顾,我现在不能一走了之。”清欢故我地坚持着,话说出口,没有觉得有半分的不妥。

      而长风却是像沾到毒蝎子般,突然变得狠厉了起来。“你说什么?!”原来那层薄壳碎裂后,露出的是痛苦,狰狞,憎恶。长风握住了清欢的手腕,一寸寸收紧,清欢用另一只手奋力挣脱,脸上显出痛意。

      长风如梦初醒般松手,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默默为清欢收好了行囊,牵起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清欢小跑着才能跟上长风的昂首阔步。

      她被带至宫门前,心中知晓长风心意已决,不可忤逆,接过长风为她准备的包袱。她心下暗自盘算,如今还是先遂了长风的意,待到出宫以后再想法子回来。

      只是不知道,李宏德,你现在怎么样了?

      而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离去时,瞭望台上有一孤寂身影对着渐行渐远的她注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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