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清欢讲完第九个故事，李宏德已经支着头在软榻上睡去。

　　李宏德原来是没有午歇这个习惯的，就连在为数不多困意袭来的夜里，也一向睡得很浅。不论醒与醉，或是半醉半醒，大半的时光都挥霍在声色犬马之中。自从清欢每日午后开始给他说故事，他入眠的时间便多了起来，并渐渐习以为常。

　　室内檀香快用尽了。

　　她轻手轻脚地从主殿退出，从狭长相通的浮道上走过，转角后推门进入另一间房内。

　　吴王午歇时分，为了不扰其清静，其余宫人都纷纷屏退，此时的青台难得的安宁。

　　清欢寻到了檀香，正欲返回殿内，被角落里的书案吸引去了目光。

　　精制的书案上规规整整地摆放了竹木简，笔，墨等物，只是这些寻常人家摸不到的物件看起来遭到了主人的冷遇，大部分都崭新如初。只有一支笔看上去有些陈旧，笔杆上刻着几个字，字迹古朴深刻。

　　清欢拿过这支作古的笔，欢喜地左看右瞧。

　　有人从她手中取走笔，清欢转身，只见李宏德噙着笑，双手环抱，靠在书案边。

　　“你的故事，为什么每次都有催人入睡的能力？”

　　清欢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视线又转向李宏德手中的这支笔，这些新鲜事物对她的吸引力太大，原本咽下去的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支笔，应该是大王的心爱之物吧。”

　　李宏德看着这支笔。它笔杆修长，带着木头原来的纹理，笔毫圆润，多次使用后笔毛已不辨原来的面目。他神情暗了暗，将它扔在一旁，口气满不在乎：“不过是一支普通的笔。”

　　虽是这样说，往日旧事还是逐渐浮现在心头。

　　孩童纯真求知的脸也一同浮现了出来。

　　原来，他也曾拥有过那样无忧无邪的过去吗？

　　“宰相如何得知我十分想要这支笔？”孩童稚嫩的脸上难掩兴奋，但是还要装作大人般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道。

　　“殿下性子沉稳，总能很好隐藏自己的喜恶，不让外人轻易猜透自己的心思。但是上回在老臣家中见了这支笔，殿下虽然想要克制自己心中的喜爱，但每次别过头后还是忍不住多瞥上两眼。老臣便是由此得知。”慈祥的老者笑吟吟地看着孩童，耐心解释道。

　　“是我大意了。”孩童懊恼地垂着头。

　　“你做得很好。克制，是身为帝王所要具备的重要特质。但你需谨记，比起帝王权数，这世间最重要的乃是民心。君为舟，庶人为水，载舟覆舟，皆在为君者一念之间。殿下谦虚好学，又不张扬，懂得藏拙。我将这支笔赠与你，希望你在学问上多下苦功，将来成为一位勤政爱民的明君。”那位老者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含希冀。

　　“学生记下了，将来定会成为一位施行仁政的君主。”孩童乌黑的眼睛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可惜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便是世事人心。

　　在那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后，昔日的谆谆教诲都变成了满纸荒唐言。这一份师生情谊，渐行渐远渐转凉，终究敌不过世事变幻，权谋野心。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宏德从回忆中抽身，声音中听不出半点起伏。

　　“殿内的檀香快用完了，我来取点新的。”清欢展示了手中取来的檀香，视线还是忍不住瞥向书案上写字读书的工具。

　　“既然取完了，还杵在这里干嘛？”李宏德有些不耐烦，转身欲走，终于发现了清欢装满渴慕的双眸。

　　他走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会写字吗？”这次声音不似之前冰冷。

　　“我只见过哥哥读书写字。我们女孩子家，自然是不识字的。”清欢其实曾央求过哥哥教她，但是长风对她讲：“你不用懂那么多的大道理，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生活。”

　　所以过去十七年，她不通文墨，却过得简单而快乐。可是真的只要什么都不用懂，就能安然自在地过完这一生吗？她其实一直没有告诉长风，她很想学读书写字，她不想只要无知懵懂的快乐。

　　“我教你。”他立在书案前，提起沾了墨的笔，洋洋洒洒地在竹简上写着字。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荣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字体清瘦落拓，挺秀遒劲，颇有风骨，不似出自一个纨绔残暴之君之手。

　　清欢只觉得这字写得好看，看不出别的门道。

　　李宏德见清欢木讷地看着他的字，眉头轻皱，旋即想到这丫头连最基础的都不会，还得手把手教，只觉得麻烦。

　　他向她招了招手，清欢蹑步过去。

　　教了她最简单的握笔姿势和笔顺，她试着依样画葫芦，写出了歪歪扭扭的线条。

　　“真笨。”李宏德斥责了一声，然后贴着她的后背，握住了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李宏德的鼻息喷到颈间，清欢只觉得痒痒的。

　　清欢携了最近练字的成果穿梭在吴宫中，她脚步轻快，连日的苦练如今初见成效，她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与人分享。

　　行至碧芳园，但见一人从湖泊中的流风亭中闪身而出。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天青色的头巾，清欢认出了行色匆匆的叶青。

　　想到自己宫绦被换，险些丧命的经历，她一时忘记了长风命她谨慎行事的嘱托，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她一路尾随，渐渐被引至吴宫中最偏僻之处。这里乱石嶙峋，荒草丛生，春夏之季夜间常有蛇蝎毒物出没。据说前吴王喜田猎，为了随时游乐尽兴，就按照野外的情况在吴宫内造了一片田猎之地。后来国人对前吴王对外连年征战日渐不满，攻入吴宫，火烧这片野性的土地，此处就也成了蛮荒之地，再无人问津。

　　清欢跟了半天的人突然在眼前消失，她下意识转身欲折返，不期然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清欢姑娘是在找我吗？”叶青笑得一脸无害。

　　“没…没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清欢依然感受到一股寒意爬上了脊梁。

　　“可是，我在找你。”他抱着手，逐渐逼近清欢。

　　她踉跄着步步后退，最终退无可退。她踩在荒草上的脚没有落到实处，瞬间坠入虚空，发出惨叫。然而眼睁睁看着她掉入陷阱的叶青还是笑得纯良：“这是从前专门为了对付精明的猎物而留下来的陷阱。你猜猜，你能爬出来吗？哦不，换句话说，你猜你在这里能活几天？”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望着洞口的叶青，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内心不解又愤怒。

　　“死人是不会问为什么的。如果你能活着出来，我就告诉你。”叶青蹲下身子，却是把周围的野草拨了拨，重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清欢揉搓着摔伤的脚踝，坐下来休整了一会儿，忍着痛试着从洞底爬上去。

　　那些长在洞边的野草虽然根茎茂盛，能支撑得了她的重量，无奈她是个弱质女流，手脚皆是使不上太多劲，没爬几步就又滑落洞底。

　　夜色渐渐暗下来。

　　没有了长风的照顾，她终究还是做不了什么。

　　清欢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弱小。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天空下起了小雨，泥土变得湿滑，她接下来几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希望越来越渺茫。清欢闭目，任雨水在自己脸上滑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在想：今天午后没有去给李宏德讲故事，他定是十分生气吧。

　　一抹光亮倏然在头顶不期而至。

　　清欢眯着眼，抬头去看那道光。

　　“你在底下，倒是过得也挺惬意的。”李宏德黑发如瀑，眼角一滴泪痣鲜妍，双眸隐隐含怒。他披着一袭白色斗篷，身姿在黑夜中如雪松，雨落在他的肩上，开出朵朵玲珑的水花。

　　他轻巧跳下陷阱，淡淡瞥了一眼狼狈的她，一声不吭地背过身去：“过来。”言语中透露着不耐。

　　她艰难地从泥地上站起，脚还隐隐作痛，可是更加无法理解他是何意。李宏德又唤了她一声，语气中的烦躁之意愈盛，清欢这才挪动了步子，向他靠近。

　　他一身纯白，而她满身泥泞，她终究不敢靠得太近，在他背后站定。

　　李宏德似是被磨光了所有的耐性，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一把背起。

　　趁着清欢慌神的功夫，他抓着洞壁上的杂草，轻盈地爬出了陷阱。

　　清欢一出陷阱，就像只兔子一样从他背上跳下来，立即对李宏德退避三尺，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李宏德看着衣衫湿透的清欢，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将它丢给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清欢：“既然被你弄脏了，就穿上。”他见清欢有推拒之意，下意识寻了借口，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她还是自己。

　　他已不是第一次因为她如此失态。

　　在他最厌恶的雨夜，他遣人翻遍了整座吴宫去寻一个人，生怕遗漏每一处角落，他甚至只身来到充斥着不美好记忆的地方，搜寻过大大小小的陷阱。当他终于拨过半人高的荒草，从高处看到狼狈不堪的她时，他在想什么？一丝丝的庆幸？

　　不过是给他讲了几个故事。他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李宏德努力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从脑海中挥去。

　　清欢接过斗篷，看着洁白无瑕的斗篷上沾了她身上的尘泥，莫名不忍。

　　李宏德提着灯急急往前走，她生怕自己会被撇下，依言披上柔软的斗篷，亦步亦趋地更跟上他，身上心里皆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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