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线管理协会

　　一个月后的失联后，他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旅馆前。
　　当时大概是夜里九点，她刚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穿着睡袍站在窗边擦头发。一阵敲门声响起，她走过去开了门。
　　看到来人后，她松开了手，梳子瞬间掉在了地上。

　　“……你——”
　　“别说话。”那人站在门口，一身漆黑风衣，戴着一顶圆顶礼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迅速打断了她的话，随即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闭嘴。从经验得知，一般情况下，违背监护人的意志，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薇薇安听话地闭嘴了。
　　他很快地走了进来，用极轻的声音关上了房间的门。关门时，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凉的要命，仿佛几根刚刚被人从雪里挖出来的芦苇。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窗边。窗帘是半拉着的，他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压低帽檐，从窗帘的缝隙中，眯眼看向楼下的街道。

　　薇薇安垂手站在原地，默默看他，听到自己的头发依旧在滴水，水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滴答声。
　　大概又过了两三分钟。他的背影终于动了。

　　“你想说什么？现在你可以说话了。”杰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低头找打火机。他瞥了她一眼，略带嫌弃地摆了摆手，“当然，你什么也不说更好。好久不见，小姐。”

　　“好久不见。”她顿了一下，“……这几个月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监护人先生，别再指责我没有按时给你写信报告日程。每周我都有给你写信，只是你没有回而已。以及……刚刚你在躲什么人吗？”

　　“慢一点，一个一个来。小姐。”杰克仍然在烦躁地找打火机。现在的他看上去放松多了。
　　他摘下帽子，靠着墙角坐了下来，抬头送给了她一个雷打不动的冷笑。
　　“我看见你的信了。”他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信纸，不耐烦地挥了挥，“我是你的监护人。每周你必须写信给我，而我不一定要回，你最好搞清楚这一点，小姐。信的内容我也都看了。我记得我好像跟你说过，周记报告应该怎么写。不少于九百词。你写的字数倒是刚刚好。只是，下次如果你再用半个篇幅来描绘你每天中午吃了什么，就要重新写。薇薇安小姐。”

　　“至于我吗。我刚刚的确遇见了点麻烦。所以顺路到你这里避一避。”他摆了摆手，将信纸扔给她，低头看了一眼怀表。“不过这不重要。一会儿我就会离开。”

　　“了解。”薇薇安继续擦头发，“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去了哪？”

　　杰克终于找到了打火机，啪地一声。低头点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逃城。”

　　“我去了一趟‘逃城’。协会里的任务。‘逃城’，这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薇薇安点头。
　　逃城是世界线管理协会在北极建造的一座监狱。专门关押协会里弃明投暗的叛徒。
　　掌握了改变历史的能力，一但走上邪路，便会对世界历史产生不可弥补的恶劣影响。
　　于是生性仁慈的会长不得不修建一所监狱。
　　监狱建在渺无人烟的北极。听说监狱无人看守，却从没有人逃出来过。

　　“可是我还是不懂，协会派你去那里做什么？是协会的本月赏金猎人名单又一次公布了吗？”薇薇安思索片刻，皱眉摇头，“可是这也不对啊，在那么荒凉的地方会有犯罪杀人案？那里有人吗？”

　　“有囚犯从那里逃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烟，冷冷眯眼。“协会让我去杀了他。”
　　“我在北极待了一个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即使他的确逃出来了，周围荒无人烟。也极有可能被冻死或者饿死，大暴雪掩埋了他的尸体，所以我才没有找到他。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没有囚犯能活着离开北极。”

　　短暂的沉默，薇薇安走过去关上了窗。窗外呼啸的夜风吹的她隐隐头痛。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擦干净头发。
　　于是她重新从地上捡起毛巾，擦头发。
　　“这么说来，逃城在北欧……我猜对了。杰克，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信？现在是十一月份，北极到处开满那种白色的小花。至少我从书上是那么看到的。”

　　“哦，对了。补充一点。除了详细记录自己的一日三餐，你最好也不要再向我提出任何傻得冒泡的要求。”他冷冷摇头，抖了抖袖口的烟灰，“我是在执行任务，不是在旅游，调查员小姐。当然不会帮你带回那些傻得冒泡的小花。”

　　意料之中的答案。杀手杰克一向如此冷漠无情。薇薇安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奢求他能变得讨人喜欢一点。
　　于是她认命地叹了口气，继续坐在台灯下看书。
　　会长先生的著作读得她昏昏欲睡。
　　但她觉得最好送走他之后，再上床睡觉。
　　然而知道她打到第三个哈欠，他却一直没有离去。

　　“……怎么回事？”他看了眼怀表，掀起一条窗帘的小缝，看了眼楼下的街道。街道上路灯昏暗，安静无人。忽然，有什么亮了一下，仿佛镜子的反光。他眯眼看到那个亮光后，低声骂了一声。“见鬼……贝拉，你就是喜欢关键时刻掉链子是不是？”

　　然后他扭过头来看她，冷冷通知她。
　　“我今晚不能走了。本来说好我和贝拉一起去执行任务的。可是看来计划有变，她刚刚给了我暗号，现在没办法和我聚头了。今晚我留在这里。你不用管我。”

　　“……好的。”薇薇安心想，我也没想管你。

　　这间破旧的小旅馆十分狭小。不过薇薇安并不认为他会跟自己挤一张床。
　　事实上，他几乎从来不在床上睡觉。作为一个杀手，警惕与警觉时刻保持，不习惯连续睡眠，基本上每隔几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
　　去年冬天，她刚刚认识自己的监护人，曾经跟随他前往北英格兰集训过一个月。
　　那时她便发现了，他几乎不睡觉。他可以整夜都坐着，虽然闭着眼，然而一但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睁眼，连带着掏出口袋里的黑色左轮手枪。
　　每当薇薇安回忆起那个漫长的冬天，都会认为那实在是一场魔鬼训练。杀手监护人的标准十分严格，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即使自己死了，他也不会对自己有一丁点的可怜。
　　夜晚的雪地极其寒冷，她几乎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二人在深夜会回到雪山脚的一间小破旅馆休息。那家旅馆每天只提供晚餐。掺杂豌豆的甜菜糊，看起来不是非常美味，唯一的优点就是摸起来尚且温热。薇薇安并不挑食。实际上，如果她真的挑食，就不会作为一个孤女乞丐活下来了。她吃过很多比这还要糟糕得多的食物。
　　以前她就这样忍着吞下去了。比起活下去，忍耐有时候实在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现在就更简单了。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味觉。也就尝不出那碗粥状物究竟有多难吃了。
　　夜晚旅馆一楼的炉火有气无力地燃烧，她坐在壁炉旁，温暖的火苗使她手指上的冻伤有些发痒。有时她会用余光看他。他喝汤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测，果然比较难喝。

　　在北爱尔兰的尼斯山里，他训练她做过很多事情。许多都有关如何使用枪支，瞄准或狙击。加入世界线管理协会，意味着站到了世界上所有罪恶的对立面。协会成员们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是一切的前提。
　　她还记得自己那时杀死了很多只野兔。这种动作灵巧的小动物，是个适合进行猎杀训练的移动靶子。
　　一开始她总是击不中。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击中动物的时候，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灰蒙蒙一片，晚上山谷里可能会下一场大雪。
　　那些毛茸茸的，雪白的兔子，躺倒在雪地里，温热的血液从柔软的腹部流淌出来，像一朵暮春的花。

　　薇薇安从回忆中抽身，瞬间几乎产生了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的错觉。她摇了摇头，把擦过头发的湿漉漉的毛巾挂在衣架上。她猜他今晚会在沙发上坐一夜。果不其然，他走向了沙发，脱掉黑色的风衣。他其实是个很瘦的人，脱掉了那身有些厚重的大衣，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衣，但他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冷。他把烟摁灭扔在桌子上，右手扯下领带。
　　他依然阴沉着脸，尽管他平时就是这幅表情。然而她还是看出他此时心情不佳。大概仍然因为被贝拉放鸽子一事而感到不爽。

　　薇薇安思考一番，觉得自己应该说个晚安。
　　“……没什么事的话，那么我先睡了。”

　　“很好，调查员小姐，去吧。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别烦我就行。对了，你这里有咖啡吗？给我倒一杯咖啡。”

　　“……”作为世界线管理协会最年轻的成员，蓝雀小姐需要遵守无数原则。其中一条便是，永远不要顶撞自己的监护人。于是她咬牙走进厨房，顺便在狭小的厨房里翻找起来，看有没有味道奇怪的调味品，“……好的。”

　　“谢谢。什么都不要加。”

　　从里屋飘来一个冷冷男声。他的声音响起地如此恰到好处，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阴谋。
　　于是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好把那瓶看起来已经过期十年的芥末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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