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只愿来路没有终途

　　养心殿里韬光养晦的牌匾之下，皇上眉头紧锁看着手里的奏折，旁边只有李公公一个人站在那里，四周出奇的安静。德妃娘娘捧着精致的茶点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皇上低头锐利的侧脸，深沉的犹如冬日夜里永远要花费心思等待和寻找的繁星。这就是让她将江南水乡的天真浪漫褪变成深宫里步步为营的男人。
　　建安元年，天子微服私房，他在鱼米之乡的繁华江南邂逅了她。带她回宫，给她身份，然后四年时间，她坐上了德妃的位子。
　　后宫的更新换代残酷的可怕，可她入宫六年，一直都站在荣宠的中央，不曾离席。可在人人艳羡的背后，她却看的明白，在他心里，她从来没有过位置。她已经不再年少，不会在以为当年中秋之夜迎着月光和烛火而来的翩翩公子在出手相帮她时事先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会在以为当年她芳心暗许他愿意带她进宫不是因为当时的朝廷需要他父亲富可敌国的财富想帮。六年盛宠，如果不是因为她识大体，知进退，他真的能容下她性格里真正的清高和张狂？
　　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步步为营，可真正能牵绊住他的东西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见到过。越靠近他，就会越清晰的有这种认知，也正是这样，让她忍不住越陷越深。
　　他的这种性格和她宫里的年常在很像，那个满腹诗书倾国倾城的女子。或者如果她无法得到皇上的心，为了她和她的家族，那个可以让他刮目相看的人可以由她来提供。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存在了很多年，下定决心去走这一步，却花费了很大的力气。
　　李公公看见她，小声的提醒:“皇上，德妃娘娘来了。”
　　她看见他从奏章里抬起头来，至少在表面上，他对她还是很好的。
　　她走近向他跪拜，听见他声音淡淡:“起来吧。”
　　她笑着起身，将捧在手上的荷花糕呈了上去:“臣妾自己动手做的荷花糕，皇上尝尝。”
　　皇上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块放进口里细细的嚼。她说:“前几天御花园的凉亭里，皇上以夏荷为题让臣妾一干人等作诗。当时臣妾就想着用它给皇上做成糕点，皇上也一定会喜欢。”
　　她仔细观察着皇上的表情，却不知为何皇上像是愣了一下。过程很短暂，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皇上很快就开口:“清香可口，确实好味道。”她正在嘴角牵出一抹笑，就看见皇上把吃了一半的糕点放回盘子里:“只是以后朕在处理政事，德妃就不要来打扰了。”并不太严厉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在责怪她一样。但她知道这是在将她推到他的距离之外。
　　她好脾气的道:“是，臣妾知道。”
　　果然皇上的语气温和了几分:“德妃你一向有心。”
　　她勉力的回了一个笑。她看着皇上批在奏章上面的字，苍穹有力:“说起来，皇上的字才称得上真的好。那日我们几个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皇上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问:“你似乎对那天印象很深？”
　　她答:“皇上许久没有那样的雅兴了，臣妾当然留心。”话锋一转:“不过那日单是平阳王妃和年常在两位仙女似的人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了。”语气里带有三分醋意，就好像真的是突然想起，没有一点破绽。
　　皇上陷入了沉思里面。她接着道:“皇上可是对年常在上了心？臣妾可是知道的，这可是位知琴棋懂书画的妙人。”
　　她在等待着皇上的反应，却等来了皇上若有所思的一个眼神。长达几秒的沉默后，她听见皇上说:“不是。”
　　德妃娘娘呆了一下，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确实不再她的预料之中。德妃嗔道:“皇上莫不是怕臣妾吃醋故意说给臣妾听得吧？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知道分寸。”
　　皇上说:“琴棋书画的妙人很多，德妃不也是吗朕没觉得她有什么特别。”
　　皇上的声音至始至终都很平淡，凭德妃对皇上多年的了解，可以判断皇上对于年常在确实没有上心。
　　明明该失落的，观察了五年被她视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在终于把它亮出来时，却发现它连出场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内心却无法抑制的被欢喜侵占。这一刻她该有多么骄傲这六年里她一直享有他区别对待的恩宠。
　　皇上拿起咬了一半的荷花糕继续吃起来，带着一丝无奈:“没什么事你就先退下吧，朕还要看奏折呢。”那是皇上少有的温柔，她每领教一次就会让自己多陷进去一分。
　　那天黄昏的光将养心殿的大门内外渡的金黄，德妃娘娘在景鸾的搀扶下走进光晕里的时候，无法控制的扯出一个笑。而原本已经低头看起奏折的皇上却在德妃娘娘走出大门的一刹那抬起头来，看着德妃背影的视线也在那瞬间就变得格外锐利。当德妃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皇上依旧没有低下头去，一双望向殿外的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里面一闪而过的忧伤在不经意间泄露。站在一旁的李公公将一切看在眼里，等皇上终于收回视线的时候，他原本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这个从皇上还是前朝将军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老人，知道他要把刚才的一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别是德妃故意提及年常在的那番话。

　　德妃在养心殿演的那场戏我当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后来德妃并没有在找过我，甚至让景鸾过来通知“德妃近来喜静，往后初一十五的晨昏定省年常在也不用过去了。”
　　这是在变相的提醒我事情的结果。
　　安嬷嬷在景鸾离开后颇宠辱不惊的道:“看来小主说的没错，小主的确没有这个机缘。”
　　我说:“嬷嬷这番话似乎不太考虑我的感受。”
　　嬷嬷说:“没事，老奴知道小主比我还要看的开。”
　　我的确看的开，比起嬷嬷，在德妃的这场来去匆匆的用心里我还要做到宠辱不惊。
　　不用每月两次的逼迫自己面对德妃娘娘，泳池阁的日子越发清净起来。夏天很快过去，秋天的枯叶落得咏池阁小小的院子寂静荒凉，转眼就到了冬天。
　　但比起往年，今年我的日子还是要丰富很多的。
　　六月过后，从宫外传进来的西单亲王在京城发生的一些趣事成为了我和安嬷嬷茶余饭后的消遣。似乎自从对西单一战结束开始，宫里太监宫女可以讨论的话题就多了起来。这对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好处的。主管后宫的皇后娘娘大概也是清楚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大家的讨论没有逾越了范围而且本身也没有耽误工作的前提下，她并没有下令禁止。
　　关于西单亲王的讨论，我在寒冬腊月的一个午后总结了一下，大抵分为三件。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七月初。西单亲王六月十八入宫，在宫里住了十日，然后在皇上的默许下搬到宫外的平阳王府暂住。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后的第七日。
　　亲王在平阳王并另外几位来讨好他的大臣的陪同下逛遍了大半个京城，终于在七日后来到了大臣特意安排在最后的地方——艳城阁。艳城阁是紫禁城有名的雅阁，名字虽然取得风流，里面的姑娘却卖艺不卖身。饶是如此，还是让许多的达官显贵流连忘返。
　　据说当日过来招呼亲王和各位大臣的是雅阁里有名的头牌韩羽子。容貌秀丽，仪容出挑，尤其谈的一手好琵琶，可谓才色双绝。就是这样一位让不少世家公子上心的头牌，偏偏对几个人里头一次见的西单亲王上了心。
　　陪同的大臣看在眼里，有意成全这桩风流。招呼亲王的好酒上了一壶有一壶，即便旁边平阳王一袭白衣的用手扣了扣桌子，语气带笑的提醒:“我看亲王已经三分薄醉，诸位大人还是不要为难下去了。”一帮大臣却已经在兴头上，附和的道了几句“是"，手上替酒的动作却没有多少迟疑。
　　亲王终于喝的模糊了意识，旁边不知道换了多少次曲调的琵琶琴音嘎然而止。官至七品的尚书大人朝佳人招了招手，一贯清冷气质的韩羽子红着一张脸走了过来，中间含羞带怯的朝已经趴在桌子上的亲王看了好几眼。
　　尚书大人也已经半醉，仍然有条有理的吩咐:“这位可不是寻常人，姑娘伺候好了往后自然荣华富贵。”
　　韩羽子低头恭敬得体的答了句:“是”。
　　一位六品的兵部副统领这个时候已经喝昏了头，捧着酒杯沉着脸:“我记着姑娘可是不接客的。”一听就是曾经被佳人拒在门外的老顾客。
　　韩羽子站的风姿绰约，闻言低着头思索着无法作答，沉着脸的样子格外动人，把几位大人都看的呆了。
　　只有平阳王乘着众人追问韩羽子的空挡在桌子底下朝西单亲王腿上轻拍了一下，看见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亲王趴在桌子上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于是一直表情淡淡的平阳王忍不住牵出了一抹笑。
　　韩语子站在那里仍然没有作答，平阳王出声调侃:”副统领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拿自己同亲王做比较。大概是忘了西单战场上亲王给你吃的苦头了吧。”
　　副统领已经喝醉的身子在这句话后下意识的抖了抖，规矩的不再说话。
　　平阳王看着已经大醉的众人:“各位既然想帮亲王寻一桩风流，就莫要呆在这里打扰亲王了。还是该挪地方的就挪地方吧。”
　　韩语子看着出手相帮的平阳王，眼里含着七八分谢意，眸光楚楚。平阳王却一直都没有看向她，说完这几句话后，就带着笑率先出了去。
　　几位喝醉了的大臣也拖着身子歪歪扭扭的紧跟在后。
　　这本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此时却颇应景的起了一阵风，将厢房靠近阳台上大红的用来遮挡太阳的轻纱吹得高高的。为雅致的房间添上奢靡。
　　美丽高挑的女子这个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娇羞，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西单亲王眼神里有几分情深。
　　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亲王英俊沉稳的侧脸半影在扩大的袖摆之下，这确实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先前跟着平阳王率先踏进这间厢房的时候温和从容的身姿几乎使她惊艳。
　　她慢慢的向他走了过去。
　　一直趴着的西单亲王却在她迈了一个步子后睁开眼睛，从容的坐了起来。他看着已经定在旁边的韩羽子，语气闲散:“他们都走了？”
　　韩语子点了点头。
　　亲王嗯了一声:“这些京城里的大人们实在太热衷灌人酒了。我们西单虽然是豪放的名族，我的酒量却并不好，所以才使出装醉这一招。牵连了姑娘，确实抱歉。”
　　这声抱歉来的突然，韩语子下意识的以:“啊？”作答。
　　亲王站了起来，从腰间掏出一定银子放在桌上:“姑娘的琵琶弹的很好，在下佩服。”然后潇洒的跨步朝房门的方向走。
　　韩语子终于反应过来，不顾女孩子的矜持快速跑过去捉住亲王的衣服袖摆，声音甚是动人:“公子要走？”
　　这样留人的方式确实销魂。
　　亲王回过头来，看着笑盈盈的看向他的佳人说:“哦，要走。”
　　他用左手扒开佳人右手的动作都做的颇有风度涵养，朝低着头有些气恼的韩羽子温和的笑了一下，然后打开房门离开。
　　先前离开的那位副统领在出来后暗衬虽然亲王醉的不省人事，自己也没有失礼的言语，但到底还是逾越了身份。所以颇为细心的吩咐雅阁的主子月娘派一位伺婢过去先给亲王擦擦身子，还告诫月娘亲王醒后一定要亲手熬一碗醒酒汤送过去。说完这些，一直压在心头的东西才终于得以放下，副统领在月娘面前直接的倒了下去。
　　亲王对韩羽子行云流水的这一系列动作被从另外一道小门进来的接到吩咐给亲王擦身子老嫲嫲看见。据说老嬷嬷吃惊的将手里的一盆水直接倒在了地上，饶是完全沉在伤心中的韩羽子也不得不回过头来，就看见老嬷嬷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桩风流韵事传进宫里的时候，宫中众人都齐声夸赞:“西单亲王确实坐怀不乱，有大将之分。”虽然我觉得一个人坐怀不乱就未必可以看出有大将之分，但是在安嬷嬷将那位雅阁里的头牌容貌再形容了一遍后，还是不得不让人对这位亲王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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