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只愿来路没有终途

　　我们按照程亚的指令死守飞来峰，同时沿着大秦与□□的这条交界线出兵，同从另两路发兵的英祥，齐国杰一起，企图对□□的军队形成包围。
　　往后便是狼烟四火，硝烟弥漫的八个月。这中间我们一直应战的都是对方的中路驶，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程亚。
　　再次见到程亚已经是这一年的年底，左中右三军汇合，共同度过对□□一战里的第一个新年。
　　寒风凛冽，四周都是喧嚣，遍地的火堆映照出士兵们带着欢喜的脸。这场战役如此艰难，我们终于还是在半个月前开始占上上风，大家拿着酒坛碰杯的动作像是在庆祝不远的将来就会来临的胜利。
　　空旷荒凉的黄土地，戈壁飞沙掩在夜色里，宣亚城还是我们年初来时的样子。我举着酒壶坐在一个角落，身上已经不在是来时普通士兵的军装，而是当初在太傅府邸换上的那身铠甲，将我整个人衬得利落潇洒。
　　程亚和连正英祥齐国杰三位将军坐在最前面的位置，我举起酒壶没有表情的喝了一口，隔着很远的距离打量他。火光映出他硬朗锐利的一张脸，大抵因为是过年，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浅浅的，似有若无。
　　坐在我不远处的一位跟我相熟的军官突然扯着嗓子对着程亚喊:“大将军，你的未婚妻就在我们军中，彪悍的很哪。”
　　四周开始响起士兵们的起哄声。有很多双眼睛聚焦在了我身上，然后是更多双眼睛。
　　军营之中并没有那么多理法，所以我并没有害羞。我对着喊话的那位军官叫嚣:“陆前锋，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还敢来招惹我，当心我告到连将军那里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前面的连将军配合的问我:“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情，我给你做主。”
　　我抬头去看连将军讲话的时候，就看见坐在旁边的程亚低着头，嘴角扯开了真正的弧度，是一面让所有少女见了都忍不住心动的侧脸。
　　我沉默了一下，说:“算了，得罪了陆前锋，以后他指不定怎么收拾我。”
　　年过三十的陆前锋隔着空气点我的额头，笑得和蔼:“你一身武艺，又有那么多军功在身，谁敢收拾你。”
　　酒过三巡，程亚和三位将军都早早的倒在了火堆旁边。士兵们也醉倒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意识模糊。四周除了守夜的官兵，只有小口抿着酒的我，靠在黑色的栅栏旁边，保持清醒。我想，这是我过过的最热闹，最不一样的一个新年。

　　这之后的一个月，□□呈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程亚的命令隔了山高水长传到我们这里:“先是突厥南疆，如今又到□□，只是把他们赶出我大秦的国土只会让其余的国家仍然对我大秦虎视眈眈，所以这一次，我们还不撤兵，□□想吞我们大秦，我们就让他连骨头都不剩。”
　　程亚一声令下，三军乘胜追击，直逼□□皇城。原本残兵弱将的□□在杀红了眼睛的大秦军队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但在□□半边疆域都被攻陷的紧要关头，与□□比邻的西单派出军队增援，这一战又出现了新的局面。
　　西单军队的首领，是当今世间唯一能同程亚齐名的战神连岳，六年前连岳在西单都城惶习龙对着三方军马使得那出离间计，帮助老西单王的大儿子权也赢得那场宫斗，也让他因此名扬四海。在所有我听过的有关他的传言里，他都被形容为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
　　有连岳坐镇，□□同西单的联军很快实行了新的战术，我们的中路军赢来了这两个月来的第一场败战。程亚的副官福成在第二天赶到了我们的大营，要求我们迅速赶往向努达。
　　初春的向努达遍地都是发出嫩芽的新生命，地处□□中部的向努达不再像宣亚城一样戈壁纵横。这里有最肥沃的土地，最茂密的丛林，还有同飞来峰一样易守难攻的地形。
　　我们的中路军赶到的时候，英祥和齐国杰的军队已经抵达，扎寨的营地因为集结了将近十五万兵马热闹非凡。连正将军和我们一行人风尘仆仆从马上下来，一位守在旁边的军官道:“连将军，大将军正同英将军，齐将军在南边的帐篷里商讨军情，他让你过来的时候直接赶去那里。”
　　连将军对着我同另外几位中路军的高级将领道:“走吧。”
　　我们到达会议的帐篷的时候，白色帐篷里传出英祥的声音:“大将军，你料的没错，连岳在三日前已经秘密从东西两路撤兵，他只在□□的中陆军里留了人马。如今大部队就在向努达的城门外，他只比我们晚到了一个时辰。”
　　程亚的声音低沉:“连岳的暗度陈仓确实厉害，这么快的出手速度，如果不是我们连夜赶路，只怕向努达现在已经失守。以后的战就难打了。”
　　我站在外面不露表情的听着程亚的这句话，心里却已经生出了万般敬意。连正将军曾夸赞过我料事如神，可在坐镇三军的大将军面前其实什么也不是。在这场战争里，如果不是程亚鬼斧神工的用兵，我们要占的上风其实很难。
　　程亚这里面问:“中路军赶到了吗？以后跟连岳的战就不能在兵分几路了，会直接交锋。”
　　连正将军掀开了白色的帘子，我看见程亚坐在摆在帐篷中间的一张阔长桌子的上方，下边围了不少左右军的将领，程亚的表情严肃，他抬起头看见进来的我们，说:“路途奔波，大家辛苦了，坐。”他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看向了我。
　　我下意识的同他点头，他微微回了一下。
　　我在桌子下方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程亚的视线已经从我身上转开。英祥和齐国杰两位将军站在程亚的左侧，他们的旁边摆着□□地形的沙丘模型。
　　连将军径直走了过去，俯身看了一会沙丘模型，道:“这个连岳确实厉害，暗度陈仓的同时还能让我们吃败战，伤了我们中路军不少士气。”
　　程亚英气逼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场败战就伤了士气，未免太情绪化了，这种情况连将军可要管管。”
　　齐国杰将军以近中年，比连将军还要年长几岁，此时洞悉一切的开口:“大将军不知道，连将军这是在变相邀功。一连两个月一战未败，就是三日前以弱势对上□□同西单的联军，也伤亡甚轻。他是看大将军没有一句表示，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连将军笑着开口:“知我者，国杰兄。”
　　帐篷里原本紧张的氛围因为这句话缓和了不少，侧头的大将军轻声笑了一下:“是我疏忽，这一年多，中路军都堪称英勇，连将军治军有方。”
　　连将军嘴巴张了张，余光瞥向我，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调侃的话来。只是行了个军礼道:“多谢大将军。”
　　一番玩笑过后，英祥问:“大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同连岳开打？”
　　程亚靠在椅子沉思了一下:“两日后。”他的眼神扫过在坐的每一个人:“□□同西单的兵马已经全部在向努达城外集结，人数同我们不相上下。这是一场硬战，诸位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大家集体沉默，程亚从威严认真的情绪里抽离，语气淡了几分:“好了，大家下去准备吧，中路军的将领刚刚赶过来也需要休息。”
　　两日后的向努达城门外，战鼓震天，加起来接近三十万的兵马呈对阵的阵势罗列。两军最前方的战车上翻腾着写着国号的旗帜，将刀光剑影尽数卷在其中，程亚驾马立在大秦军的最前方，白色战袍被风吹的扬起，伸展开来犹如一把锋利的刀。他的神情严肃，右手握剑的手紧握成拳，剑锋刺向地面，放射出一道慎人的光。
　　我在程亚身后一排的位置，眼神凌厉的看向对面军队里的连岳。连岳一袭黑色战袍，头顶上插了一个木制的发簪，黑色青丝扬在脑后。他的神态平和，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这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将这种似有若无的笑演绎到极致的人，第一个是程亚。我想，这不愧是能同程亚比肩的人。虽然连岳不是我想象中穿着狐裘大衣，一副豪爽粗犷的样子，但这都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西单的战神。这一年，连岳二十四岁，意气风发。
　　连岳的黑色战马被这样的场面刺激的仰天长啸，战马上的连岳笑着加大力道控制住缰绳:“乌梁海.程亚，久仰大名。”
　　程亚眼神锋利的看着叫出他全名的连岳，没有答复他的这声招呼。
　　连岳不以为意:“你觉得这一战，我们两个会是谁胜谁负？”
　　程亚沉着声音:“大秦讨伐□□，西单不应该横插一脚。”
　　连岳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对西单而言，只有想或不想。”
　　我承认，这是我此生听过的最狂傲的一句话。
　　程亚说:“既然西单愿意做无私的牺牲，那么刀剑无眼，大秦绝对奉陪到底。”
　　刀剑无眼，两边战士的身影终于在这一句话落地后开始叠加，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城墙上箭如雨下。
　　这样声势浩大的战场，注定尸横遍野，两败俱伤。
　　程亚同连岳两位战神的初次交锋，以四万将士的尸体作为祭典。那一战□□同西单损失了两万三千名将士，大秦有着地理优势，但同样有一万七千的士兵伤亡。
　　这场战已经打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样惨重的伤亡还是第一次。我陪同连将军去看望受伤的士兵，在那里碰见了同样目地来这里的程亚。程亚身后只跟了他的副官福成。
　　我和连将军走到正关切询问伤员情况的程亚旁边，齐声:“大将军。”
　　程亚对我们点了下头。
　　连将军看着血肉模糊的将士:“伤员的情况不太好，很多人都是靠着意念在强忍着。”
　　程亚沉声:“我知道，已经让齐将军亲自赶回京都去催了。”
　　连将军叹了口气，手在半空垂了一下，神情有些无奈。我已经明白他的心思，战况紧张，大秦却不能为我们提供最基本的保障。
　　程亚看了连将军一眼，出声提醒:“战还长，将军不要说错什么话。”
　　连将军说:“我明白，只是同连岳的战，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很多次，照这样下去的话根本没法打。”
　　程亚说:“没法打也要打，不然只有国破家亡的下场。连将军，四年前打突厥的时候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多的是，我们不也挺过来了吗。一军统帅，你可不能说丧气话。”
　　连将军说:“是，大将军，卑职知道了。”
　　程亚对着旁边的将士说:“我们是在为国杀敌，是为保护我们的家人而战。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挺到最后一口气。”
　　受伤的将士大口的喘着气，尽可能大声的回答:“是，大将军。”
　　虽然上战场已经一年多，见过的死亡也已经不计其数，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被军队里的舍身取义震撼。难怪京都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经常评价战场能激发人的血性，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当时听的时候只觉得这话夸张，如今才明白它说的是多么准确。
　　程亚吩咐身后的副官福成:“你去我帐篷里把父亲给我的金疮药拿过来。”福成领命离开。
　　程亚对着那位士兵温和的解释:“据说是上好的金疮药，对你的伤有帮助。”
　　士兵断断续续的出口:“多谢——谢将军。”
　　程亚小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连将军的副官不知何时赶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在我身边站定，他仓促的叫了声:“大将军”后，看着连将军道:“将军，英将军在你的帐篷里等你，说昨天你送过去的那份情报有问题。”
　　连将军皱着眉头，问:“什么问题？”说话时他都没有同程亚告退，就擦着我的肩膀快步离开。
　　程亚正低着身子细心的在给那位士兵包扎伤口，此时一只手握紧纱布，一只手伸了出来，说:“剪刀。”
　　我的身子僵了一下，不过很快拿起旁边的剪刀替了过去。程亚接过剪刀的时候，余光才发现替剪刀的人是我。他动作利落的剪开纱布打了个结，站直了身子:“你们连将军走了？”
　　程亚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我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是。”
　　除了躺着的伤兵，四周只剩下我和程亚两个人。他说:“伤兵也要休息了，舒姑娘——”，程亚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迟疑应不应该这么叫我。
　　我说:“大将军随意。”
　　程亚说:“舒姑娘，我们该离开了。”
　　从伤兵的帐篷到前方的营地还有一段距离，程亚身姿挺拔的走在我的右侧。印象里，这是我第二次这样同程亚相处。
　　程亚说:“听连将军说，这一战你打的很好，立了不少战功。”
　　我说:“是连将军提拔。”
　　程亚说:“连正虽然脾气不错，但为人最为铁面，从不徇私。”他说:“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把你安排在中路军里。”
　　我问:“我在中路军是你安排的？”
　　程亚点头看着地面，说:“你身份特殊，英祥他们三个特意来问过我。”
　　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的慷慨激昂透支了我们的精力，我们的这段谈话至始至终都异常的平静。
　　程亚问:“在战场上还习惯吗？”
　　我笑了一下:“都来了一年，怎么会不习惯。”
　　他追问:“那刚开始呢？”
　　我说:“我自幼在秦南山学武，临行前父亲又告诫我战争环境艰苦，所以我做的准备很充足，到了战场之后没有太大不适。”
　　程亚说:“你哥哥嘱咐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因为我至始至终都记得自己还有个大将军王未婚妻的身份，但看这个情况，程亚似乎把这个给忘了。他对我的态度，就像是重逢了一位京都里的故交，而不是他的未婚妻。
　　我有些慌张的点了下头。
　　程亚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舒姑娘很了不起。”
　　我无声的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将军指挥全局，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我们沉默着走了数步，程亚说:“听连将军说，你对兵法很了解。”
　　我说:“闲聊时看了不少兵书。”
　　他说:“是吗？”
　　我偏头去看他，他的模样沉稳严肃。他说:“可我听你哥哥说，你老早就想上战场。”
　　我对答如流:“就像大将军说的，家国天下每个人都应该把它放到心上。”
　　程亚说:“特别是国将不国的时候。”
　　四周只零零散散的站了几个士兵，我降低了音调:“是，特别是国将不国的时候。”
　　程亚说:“你们一家人都很通透。”
　　已经快到营地，我故意放慢了步子，程亚走在我前面几步距离回过头来，皱着眉问:“舒姑娘怎么不走了？”
　　我想他应该是真的忘了我身上特殊的身份。我说:“大将军先过去吧。”
　　程亚沉默了一会，说:“好。”程亚转过头去的时候，突然无声的笑开，笑意达到了眼角。
　　那天是初春的黄昏，温和的光线将大将军王白色的铠甲照射的刺眼。我不得不半眯起眼睛看着这道远去的背影，竟然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像是在最适当的时节，一颗种子开出的那道新芽。
　　我想难怪刚才自己会因为想起他完全没有在意的那个身份而不知所措。这个一出现就让整个京都名门为之倾倒，活在她们敬仰高度的大将军王原来也是我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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