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10.

　　“献”是不是一个好名字，她自己可说不好。不过，见何渊叫得格外亲热的样子，她也勉强接受了“更名”这件事儿。

　　要较起真来，也说不上是更名哩。其实，“献”是她的乳名，但鲜少有人知，也就那个从小将她带大的嬷嬷在给她唱起安睡的童谣的时候，会轻声细语地叫她“献”，其余的人，都是学着天帝的样儿，毕恭毕敬地喊她那端庄尊贵的大名——“天女魃”。只是何渊问起来，她怕“魃”在世人眼中的丑恶形象吓到他，竟下意识将自己的乳名喊出了口——

　　献。我叫献。

　　于是，便有了那样的传说——“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

　　献搀扶着分明一身是伤，却仍旧喋喋不休的何渊来到了自己的住处。推门而入，何渊好奇地看着这间献独居的屋子，忍不住啧啧称奇，“没想到，在这山里，还有这样别致的地方。”

　　何渊是言重了。献的住处并不大，而她也不常住于此，自然显得有些冷清。但好在她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倒也算入得了眼。

　　献从自己的并不常用的后厨中取出了一套杯具，也懒得给何渊烹茶，仅是装了清凉的山泉水，就把杯子递到了何渊的面前。

　　“平时没什么人来，你就勉强喝喝吧。”

　　“不勉强！不勉强！”何渊倒是并不客气，捧起面前的杯子就“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水来。不过半晌儿，杯中泉水便已见底。喝得酣畅淋漓的何渊舒畅地将杯子“砰”一声放回了桌上，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那熟悉的笑容又一次绽放在了他的脸上，“谢谢你，阿献！”

　　兴许，真的是因为太久没有人叫过她的这个乳名了，从何渊口中大大方方地跳出来，倒惹得她有几分难得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自己脸上微微发烫，一颗心跳得极快。

　　那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受——那是一种，她作为“魃”的时候，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在这种奇怪的心情的促使下，本应该替何渊处理了伤口就将他送下山去的献，鬼使神差地决定将他留下来过夜。

　　“天快黑了，你现在下山去肯定不安全。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在我这儿凑活先歇息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和你一同下山去。”

　　献向来独居，因而房内也统共只有一张床铺。她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儿忌讳倒不是十分在意，反倒是何渊，嚷嚷着“男女授受不亲”，硬是要她睡在床上，自己，则在地上铺了层薄垫，顺势躺了上去。

　　天已然黑透了，献的屋内点了一盏灯，不够照亮整个房间，却能依稀照出何渊的侧颜。

　　她窝在床榻上，悄悄地观察着这个人类。

　　这个人类……应该算是好看的吧？自从将脏兮兮的脸擦洗干净之后，献才算真正看清何渊的五官。鼻梁高挺，双唇偏厚，唇角微微上扬，是十分讨人喜欢的面相。从何渊的谈吐看起来，他也并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可他的皮肤黝黑，手上也带着薄茧，又显然是常年从事户外工作的。这让她忍不住好奇地喊他：“何渊。”

　　“嗯？”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吧，何渊的倦意来得特别急，就这会儿，他的声音里已带着点儿迷迷瞪瞪的鼻音。

　　献无声地笑了，“你是做什么的呀？”

　　“我啊……”何渊翻了个身，脸朝着天花板，双手枕在脑后，似乎在思索着措辞，“原先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也参加了乡试。不过后来嘛，我娘病了，我也久试不中，干脆放弃了仕途。幸好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就给人卖卖力气活，来钱快，也算讨口饭吃。”

　　从一个读书人变为一介莽夫，献想，何渊的心中的落差，该是有多大呢？

　　“那……你的娘亲，到底是得的什么病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病啊？唉……”在昏暗的灯光下，何渊腾出一只手，握成拳，揉了揉眼睛，“是一种怪病，就连郎中也说不上来个名号。只知道这病来如山倒，来得又快又猛。我娘自从得了病后，人越发消瘦，整日咳嗽不停，时不时还会咳出血来。到了后来，她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整日卧在床上，是我料理她一三餐，并定时为她翻身、擦背。”

　　“那你今天没有回去，你娘不要紧吗？”

　　“嗯，我说我这两天有点事儿，可能不能及时回来，就拜托了邻居林大娘帮忙先照顾两天。”

　　“这样啊……”

　　“嗯，可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娘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就连我叫唤她喝粥都要好唤上好几次。我觉得啊，我娘的身体中，像是圈养着一头野兽。那头野兽先是吃掉了我娘的身体，如今，竟开始吞噬着我娘的记忆……”

　　“‘记忆’？”献反问，“那是怎么回事？”

　　“就……就我娘她吧，之前，是记不得邻居的长相，我还猜是因为她常年卧床，他们久未碰面，难免生疏了的缘故。可最近……最近……”——献听到了一声极为陌生的声音，在几十年之后，她才明白，那个声音，名为“呜咽”——“最近，我娘竟连我也开始记不清了。她一觉醒来看见是我，竟把我当成擅自闯入的劫匪，惊叫着试图将我推开。可她到底卧床太久了，身上没有什么劲儿，非但没把握推开，自己反倒裹着被褥一起摔到了地上。我想去扶她，可她说我是坏人，说什么都不让我碰她。直到她的尖叫引来了邻居，几位大婶合力将她重新安抚睡着，她才堪堪消停……”

　　“……”

　　献知道，通常，在这种他人与自己倾诉衷肠的时刻，她应该说点什么，才会让倾吐的那一方显得不那么尴尬。

　　可此时的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何渊。

　　神不会生病。神便是神，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着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可他们自己，却狡猾地避开这种种苦难。神也会受伤，也会死亡——他们伤了便修养元神，而元神被彻底打散，便算是神的“死亡”。

　　可病痛不一样。死亡是一把利刃，瞬间剜开你的喉咙，甚至还不等你将痛楚呼出声，便飞溅出半腔热血。但病痛，却是一把分明卷了刃的尖刀，固执地想要破开你的胸膛，翻出你的肋骨，取出你的心脏。

　　这漫长的折磨，竟还不如神的死亡来得干脆利落。

　　神是如此狡猾，竟逃脱了众生皆苦的这一步。

　　献总觉得眼底有异样的濡湿，她趁着何渊不注意，悄悄地用指腹拭去了那些温热的泪水。她紧接着轻咳了几声，确认了自己声音中再无异样，才敢出声问地上的男人，“所以你这次上山来，就是为了给你娘寻得治病的药材的吗？”

　　“嗯。”何渊闷哼一声，“乡里有一个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说这钟山上有一味稀世神草，生在悬崖峭壁之上，其花可入药。那花有千层，颜色不一，煞是好看。取之，将其熬于水中，将两碗水熬成一碗，服之，无论是怎样的疑难杂症，都可以药到病除。”何渊顿了顿，“只可惜，这神药一甲子才开一次花，而今年，距离那神药上一次出现，正好六十年了。”

　　献不禁蹙起了眉头，想她也经常因为胥的关系往钟山上跑，可怎么也没见过这般神奇的东西呀？

　　她试探着问何渊：“那传说里有没有说，这神药到底生在哪里呀？”

　　“没有。”何渊摇了摇头，“只说是悬崖峭壁。”

　　“可钟山那么大，高低山峰亦有不少，你怎么知道是哪一面悬崖峭壁啊？”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我不知道……”何渊摊开手掌，将掌心置于自己的眼前，似乎在琢磨着上面的纹路，“我总以为，我的孝心能感动上苍，即使是让我有缘能与这神药有一面之缘也好……”

　　呸，上苍那么忙，哪里听得到你的心声！

　　倒是你的面前，躺着一个（前）神女呢！

　　献在自己的脑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真是个傻子，居然听了个满是漏洞的传言，就不管不顾地跑到这穷山峻岭间来了。

　　她翻了个身，将身子朝向何渊的方向，撑着脑袋，看着昏暗光线下何渊那朦胧的侧影。像是怕打扰了这一刻的安宁，她试探着小声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是说可能啊，这根本就只是一个传说，其实这钟山之上，并没有什么神药呢？”

　　献的问话，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何渊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窥见他一个坚实的肩膀和微微埋下的头。

　　献想，他是不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久到献都觉得自己要睡着了的时候，何渊如蚊鸣般细弱的声音，终于幽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没想过。”

　　“……”

　　“我不敢去想。”

　　“……”

　　“所以我……没想过。”

　　*** ***

　　说起历史上的那一天呢，对献来说，是个大日子——毕竟她认识了何渊；对胥而言呢，亦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那天夜里，喝了窖藏多年的好酒后，醉意阑珊的胥正四仰八叉地搂着自己的被子睡得正香，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有什么奇怪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嗯？怎么肥四？？

　　他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双眼好不容易适应了漆黑的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排白得发亮的森然牙齿……

　　“嘿嘿嘿，你终于醒~~~~了~~~~啊~~~~~~~~”

　　可怜的、根本没睡醒的胥啊，只觉得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恐惧将他吓得鼻涕眼泪一瞬间手牵手喷涌而出——

　　“妈呀，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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