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赤水之北的钟山，正是胥的老巢。

　　这也是魃来到赤水之北后，第一次正式造访胥的住所。

　　“第一次来，就是来道别的？”胥站在桌前，似是而非地笑了。他替她请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语气如跟一位老友谈天一般轻松戏谑，“天女，你这可太无情无义了吧？”

　　这么多年，他还是老样子，喜欢叫她“天女”。

　　即使，她早已不是所谓的“天女”了。

　　“我有新名字了，你别叫我‘天女’了。”似乎是真的太久没有听到他人这么称呼自己，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叫献。”

　　“献？那还真是个好名字。”也不知胥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魃……哦不，献仍在认真地听着，“那么，献，你这次，要去哪儿？”

　　迁至赤水之北的这几百年间，献似乎是爱上了旅游这项事业。她原来住在天上，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人间景色，如今，既然已经回不去了，自然只好趁着这段时间到处游山玩水一阵。失去了神力的天女魃除了会带来旱灾，其余的部分，基本跟普通人无异。她不会腾云，亦不会驾雾，只好学着像寻常人一样，走路，骑马，坐船，慢慢悠悠地一个城一座山地逛着。

　　有时候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实在是找不到来路了，她也会跺一跺地，将该地区的土地神召唤出来。全国各地的土地神没有不知道她的——大名鼎鼎的天女魃，谁不认识？虽然她是被逐出天庭的天女，但他们仍念着她是天帝的女儿，也愿意给她个面子，为她指一指路，向她介绍些附近有趣的玩处。

　　几百年来，魃自然也偶尔回来过几次。

　　胥向来是得了消息就赶过去，备上好酒好菜，热情地招呼着这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有一回，胥趁着两人献喝得醉意朦胧之际，也问过她：“不然，别走了吧？就在这儿住下吧，这么多年，东跑西颠的，也怪累人的。”

　　他看见，在昏暗的室内，烛光映着献那张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变化的、青春靓丽的脸上，却镶嵌这一双和她年轻的外表格外不相符的眸子。她的睫毛很长，密得像把扇子，垂下一片浓黑的阴影在她眼睑处，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已是喝得上了头，脸颊红透，身形歪曲，可听见胥的话，仍是强撑着摇了摇手。

　　“不了吧。”她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待不住……总想往外面跑……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呢，我怎么舍得……嗝，留在这儿呢……”

　　说着说着，她竟还颇为娇憨地打了个酒嗝。

　　胥听她虽是话语破碎，但语气里的坚定却未曾少半分，便也不再说话，颔首替她斟酒。

　　魃说，“你知道的”。

　　确实，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魃其实并不爱旅游，也并不爱东南西北四处跑。但奈何天女魃的体质便是“所到之处皆旱灾”，这让她但凡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那个地方便会毫无意外地爆发旱灾。十天半个月不下雨还行，可要真是三个月、大半年不落雨呢？靠天吃饭的人民自然不会乐意。

　　千百年来，那场曾经惊天动地的战役已经被埋入黄土之下。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没了，便只剩下有关那场战役的传说。但传说这种东西，传着传着，便也变了面貌。

　　没有人再记得，她是为人类付出了所有的神女，他们记得的，仅仅是旱魃如虐。

　　人们在久旱之后自然会想要祈雨，于是，暴“旱魃”的仪式便顺应而生了。

　　他们暴晒的旱魃，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旱魃。但他们会选择一些人，来扮演旱魃，让他们暴晒于火辣辣的阳光之下，以达成“暴旱魃”的仪式。而这些不幸被选为扮演旱魃的人，便多是那些身患尪疾的人。

　　所谓尪疾，说白了，就是一种由于骨骼畸变以至于平日只能保持仰视姿势的疾病。得了尪疾的人，从此之后，只能扭曲地、仰面活在这世上。

　　那些因为病痛或是因为先天不足而长成如此畸形模样的人，在他们的前半生中，本就是备受歧视，临了，还被自己的同乡人捆住了手脚，被迫虔诚地跪在祭祀台上。他们身上未曾着哪怕一寸布缕，却被迫绑在祭祀台上，仰着头，姿态卑微地接受着阳光无情的暴晒，以期许天上的哪位神明恰巧路过此地的时候，或许会往下瞥见这些“旱魃”，并认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该有的惩罚，降下哪怕一星半点的雨水。

　　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来这样的说法——旱魃是会转世投胎的，她可能会投胎在你、我、他，任何一个人的身上。旱魃会潜伏在普通人之间，一旦逮到时机，就造势作乱。

　　这种说法毫无根据。世上只一个天女魃，便是如今的献，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又哪里会转世投胎呢？

　　可被旱灾扰得苦不堪言的愚昧人民们却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说，旱魃怕水，只有将旱魃囚溺在水中，才可以彻底消灭他，消除旱灾。于是，他们将认定的那个旱魃用粗如手指的麻绳捆绑起来，借由巫师的手，将他头向下，愤恨地摁进盛满了水的水缸中。水缸中的水扑出了大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彻底沦陷在水中。他眼前衣着怪异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词，“旱魃！旱魃！你造的孽太重！不得好死！”那个被认定为旱魃的人原先还在水缸中手脚并用地奋力挣扎，可没过多久，便再也没有生息。

　　旱魃死了。

　　围观的群众都在欢呼。

　　天女魃躲在远处，目睹着这一切。

　　她身边站着的，是当地的土地神。

　　这位土地神并不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但老实说，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和天女魃一起观看这样的仪式。他隐隐有些不安，他担心这样亵渎魃的仪式会令本尊觉得冒犯，继而大发雷霆。谁都知道魃已不得复上天庭了，可他们也知道，魃怎么说都是天帝的女儿，她若当真发起怒来，那燎原的怒火烧到了他这个弱小无辜的土地神身上，那该怎么办啊？

　　正为自己的仕途忧心忡忡的土地神偷偷地看了魃一眼，见她脸上无甚表情，也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他踌躇了半天，才小声建议道，“天女，不如……我们……我们回去吧……”

　　他本以为魃会拒绝这个提议，没想到，她连一秒都不曾犹豫，就“哦”一声答应了下来，转身得竟然比他还干脆。土地神看着那道显瘦的、单薄的青色身影向离开的方向走去，仿佛只有从她挺拔如松的背脊才能偶尔读到一些她作为“天女魃”时候的骄傲。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土地老儿撒开两条粗短的腿便向着魃离开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跟上了魃的脚步后，他气喘吁吁地拉住了她青色的衣袖。

　　“天……天女……”

　　魃低下头，看着土地神，面露疑惑，“怎么了？”

　　“天、天女……”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土地神就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那……那群不懂事的愚民……要不要……要不要小的去替您教训他们一顿？”

　　魃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那土地神说：“但请天女以后要是有机会，能见到天帝大人的话，替小的向天帝大人美言几句，那小的也算是……嘿嘿嘿……”

　　原来，打的是这算盘。

　　魃了然。

　　她轻轻摇头，说：“不必了。”

　　土地神显然是急了，“可是……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涿鹿之战的时候，分明是您……！”

　　就连土地神，都说不下去了。

　　魃闭上眼，那些耀眼的篝火，欢乐的歌舞，周围人们的欢呼声，还有，被他们抛上天时候幸福的失重感，似是历历在目。可她睁开眼，眼前却只剩乌黑庞大的水缸，身材畸形的旱魃，念念有词的巫师，还有……还有，继续欢呼的人们。

　　红色的画面和黑色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彻底迷乱了她的眼睛。

　　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再不敢看眼前错乱的画面。可眼睛是闭上了，耳朵里却平白冒出了更多杂乱的声音——

　　“魃儿，你不懂。人，纵有千般万般好，可奈何有一点，却是顽劣根本——他们啊，最擅长的，便是忘恩负义。”

　　“天女——天女——天女——”

　　“神女，你真的想好了吗？”

　　“天女——天女——天女——”

　　“魃，人们会恨你的。”

　　“天女——天女——天女——”

　　“旱魃！旱魃！你造的孽太重！不得好死！”

　　“天女——天女——天女——”

　　“天女——天女——天女——”

　　“天女——天女——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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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一个脆生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孩儿的声音——

　　“我不怕！芸芸苍生如今正困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自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帮助他们！”

　　*** ***

　　突然有一阵陌生酸意袭上了她的鼻腔。她不由得狼狈地抽了抽鼻子。

　　“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魃对土地神说，“我已经不是天女了。”

　　*** ***

　　那个如英雄一般拯救苍生于水火的天女魃，已经死了，已经被埋入历史的泛黄书页中了。

　　而她是魃，她是旱魃，她是……苍生所憎恨的，旱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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