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森林大火引起的原因早已不可深究，也许是从捕鸟人的烟头无意间落下的一个火星，又或者是天干物燥导致的自燃起火。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章启东而言，这漫天大火的起因早已不必去深究，与他有关的，仅仅是隐匿于山林间的那一栋小屋，还有……还有小屋中的那一个人。

　　当章启东循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躲避着不断下落的、冒着火光的树枝，气喘吁吁地奔赴到廖尊的房前的时候，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不停升腾的烟雾一起，彻底燃烧干净于这漫天的山火之中——

　　本属于廖尊的那间房屋正在熊熊大火中一齐燃烧，因为房屋多为木制结构的关系，伴随着燃烧得愈来愈烈的态势，“噼啪”声不断响绝章启东的耳畔。

　　章启东在这耀眼的火光前，竟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大火燃烧带来的灼人热气不断喷射在他的面上，可他竟已像是感觉不到那疼痛一般，口中喃喃的，皆是那人的名字——

　　“廖……廖尊……”

　　下一秒，章启东便像是疯了一般，拨开眼前正炽烈燃烧的、早已分辨不清原来是用于什么结构的木块，硬生生地趟入这火海之中——

　　如果……如果，当时……没有跟他吵架就好了……

　　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章启东血红的双眼中甚至流不下一滴泪水用于浇熄眼前的大火，他目呲欲裂地紧盯着眼前的每一处，只盼能在红热烫眼的火海中寻得那人瘦弱的、病态的、熟悉的身影……

　　“廖尊？廖尊？！廖尊你在不在！你回答我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在张口的间隙，不慎呛入了几口浓烟，让他不由得弯下腰来，用力地咳嗽着。他咳得太用力了，竟将眼泪鼻涕都喷了一脸，黏黏糊糊地皆流淌在他的脸上。

　　章启东此生，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可如此狼狈的章启东，却还是清楚地听见了来自自己右前方的角落里，那一个细若游丝的、不确定的声音——

　　“东……东子？”

　　隔着耀目火海，章启东直起身来。他眯起眼睛，忍受着辣目的烟尘，终于，在不断燃烧的火势之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抱着雪儿的廖尊，坐在原本应该是床铺的地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廖尊似是刚刚睡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眼神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在不断“噼啪”作响的火焰中，似是不确定地冲章启东提高了嗓门，喊了起来：“东……东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还能是“怎么回事儿”？！

　　章启东真是被廖尊气得脑壳疼。明眼人都该看懂眼前的状况了，但唯有正命垂一线的廖尊还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火焰的中央，似乎像是活在梦里。

　　此刻的章启东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了。他急忙冲廖尊喊道，“廖尊！你待在原地不要动，我马上来救你！”说着，他便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正打算将眼前的明火拍打散一些就冲进去救廖尊，可不料正是他这一动作，不知是牵动了哪一根栋梁，居然闹得廖尊头顶正燃烧着的木块“噼噼啪啪”地往下落，终于让廖尊慌张地尖叫一声后，向后挪动了一些，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廖尊怀里那条冷血动物——雪儿早已怕得不行，将细白的身子瑟瑟发抖地蜷缩于廖尊的怀中，连那三角形的脑袋都不敢露出来。在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后的廖尊，出乎章启东意料地，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会和雪儿一样，瑟缩作一团，怯懦地等着他的救援。

　　在灼眼的火光中，廖尊站起了身子。

　　他低下头，看了看脚边是不断燃烧、发出呛人气味的毯子；又抬起头，瞧了瞧头顶甚至还时不时会掉落一些带着火焰的木块的屋顶。而他那颗价值连城的聪明脑袋内，此刻正在飞速地进行着一场头脑风暴……

　　待他终于计算清楚后，他反倒是冷静下来了。他那瘦弱的身子仍站在火海中，一动不动，挺拔如一棵松。

　　——他明白了，他是活不过今晚的。

　　这火势那样大，带着吞噬一切的魄力，即使章启东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他平安地带出这场大火。

　　——他同时明白了，有些话，若是今晚不说，那么，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讲给他听了。

　　隔着漫天火光，廖尊摇晃的身子如一只脆弱的、翩飞的蝶，“……东子，我之前不该跟你吵架的。”他顿了顿，似乎是思索着措辞，“是我的错。是我闹脾气，我跟你道歉。”

　　说着，他竟还像是想要煞有介事一般地鞠躬认错，章启东嘶吼着连声阻止了他愚蠢的动作，“廖尊你他妈在说什么傻话呢？！别搞得跟临终遗言一样！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待着别动，我马上来救你！”

　　廖尊却仿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目光痴迷地看着眼前这个忙个不停，试图找出一条合适的路径，能让他冲进去救人的章启东——他是如此专注地、贪婪地看着他，甚至隔着烈火，依旧在他的脖颈处，清晰地看到了凸起的青筋。廖尊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着调儿的话：“东子啊……其实我早知道了，你呢，早就嫌我闹腾，嫌我烦了。以前，阿姨还在的时候，我还可以照顾照顾她，可如今，阿姨也没了，你早就该觉得我碍眼了……”

　　“喂！廖尊，你他妈给我闭嘴！”廖尊的话还没说完，便遭到了章启东毫不留情的打断，“你搞清楚点儿，眼下这是互诉衷肠的时候吗？！你他妈要告白能不能挑个地儿啊！你等着，等我把你活着救出去，你给我说个三天三夜都没关系！”

　　“‘三天三夜’？”廖尊摇了摇头，仓皇地笑了，“你哪里还能听我讲三天三夜啊……其实，我都知道的，从前你愿意与我待在一块儿，不就是可怜我、怜悯我吗？你觉得我过去的经历可怜，而你妈妈又恰巧需要个人照顾，她又碰巧还挺喜欢我的，你也不能找个女人过了，你就把我放在身边，照顾我，待我好，我都知道……可是，东子，你瞧，究其根本，不还是因为你怜悯我吗？”说着，隔着熊熊烈火，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章启东竟看到了廖尊眼中泪光闪烁，吓得他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狗屁！你他妈放什么狗屁呢！”章启东简直是被廖尊一席话激得气急败坏，他感到屋内的火焰已经蠢蠢欲动地盯上了他的发梢，烫得他龇牙咧嘴，“廖尊，我怜悯你？！我他妈怜悯你？！那你他妈告诉我，我和你做/爱也是因为怜悯你吗？！”

　　说完这话之后，章启东的脸早已和这火光一般红艳了。

　　什……什么？

　　廖尊愣住了。

　　火舌明目张胆地舔上了廖尊的衣角，他却似浑然不知，只傻愣愣地看着章启东的方向，一动不动，“你……你说，你不是怜悯我……？”

　　“鬼才怜悯你！”章启东不自在地别开脸，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说这些东西。

　　啊，他原先觉得女人麻烦，敢情廖尊比女人还麻烦啊！

　　“那……那你的意思是……”

　　“廖老师，你是不是个傻子啊？！”章启东的脸上热得简直能煎鸡蛋了，但他还是执拗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用你那聪明的小脑瓜想想，这么多年了，咱俩这关系，我……我不是因为喜欢你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咦？”廖尊的小嘴张得和“O”一样圆，“你你你你你……你再说一遍？”

　　章启东别开红通通的脸，别别扭扭半天，才吐出一句，“好啦好啦，我——爱——你——我章启东没有你廖尊不行，可以了吧？！”

　　廖尊只觉得在炙热的火光中，自己脸上那串凉凉的液体或许是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他还是忍不住，隔着熊熊大火，他那张被火光映照得全然通红的脸上，对着章启东，绽放出了一个他此生最最灿烂的笑容——

　　“嗯！”

　　他重重地点着头，双脚向前迈开一步，伸出右手，放心地将自己交到了章启东的跟前……

　　“哐当——”

　　*** ***

　　章启东记得，在他见到赤蛇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终于被他拦腰救出的廖尊站在屋外，与他以火相隔，无助地看着他，痛哭流涕地喊着他的名字：

　　“东——子——”

　　他知道，廖尊，安全了。

　　不……是他的廖尊，安全了。

　　“哐当——”

　　在他发现头顶的热烈燃烧的支撑木倒下的瞬间，他已然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能顺应着自己的本能，一把抓住廖尊便将他丢出了门外——

　　但在廖尊落地的几乎同一瞬间，门上的燃木终于承受不了长时间的压力，伴随着愈来愈响的“噼啪”声，轰然倒塌。

　　“轰隆隆——”

　　他被燃烧的木头压住了。

　　他被困住了。

　　他逃不出去了。

　　他要死了。

　　他知道。

　　可是。

　　廖尊安全了。

　　他也知道。

　　没关系。

　　没关系的。

　　只要……只要廖尊安全了……只要廖尊活着……就……就……

　　紧接着，他便在熊熊烈火之中，意外地看到了那条蜿蜒游来的诡异赤蛇。

　　在这生命终了的瞬间，他却忽然很想笑。他想笑自己和这赤蛇斗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居然是它来送自己的最后一程。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够如此清晰地端详着眼前闪着璀璨光泽的赤蛇——它还是和几十年前，章启东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模一样。它又细又长，如玛瑙般的鳞片密布于身，美丽到妖异。它半抬着身子，扬着小小的、三角形的脑袋，那如赤豆一般浑圆的眸中，缓慢地映照出了他的面孔……

　　不，不是的。

　　不止是章启东的脸。

　　章启东笑不出来了。他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沾满火焰的大手攥住了喉咙一般，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却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赤蛇眼中所映照的，除了漫天火光中的章启东，显然……显然还有别人。

　　他从赤蛇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和蔼的奶奶冲自己微笑的脸，看见了父亲那张黝黑憨厚的面孔，还有……还有母亲温柔的笑脸……

　　最后……最后，他看见了自己在赤蛇的眼中，倒映出的那双盈满热泪的眸子。

　　——原来，原来……

　　火焰深处的章启东早已听不见廖尊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火舌早已争先恐后地舔上了他的双脚、他的腰间，疯狂地吞噬着他的身体。可他却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由自己挂满泪水的脸上，嘴角疯了似的上扬着……

　　——原来，原来那位“尊上”说得没错……赤蛇确实不是什么妖怪……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章启东的每一寸肌肤，像是想将他与这座大山一起埋葬……

　　——赤蛇不是妖怪啊……

　　章启东终于觉得痛了。因为，火焰已经烧到了他的面颊，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滋滋”的燃烧声，像是最后的狂欢。

　　——赤蛇……赤蛇，其实是他们家的守护神啊……

　　——赤蛇，一直都在默默地守护着他们，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来送他们最后一程啊……

　　——如今，终于，轮到那些先他一步而去的先人们，幻化为赤蛇，来接他了。

　　——终于……

　　——终于。

　　章启东想。

　　——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了。

　　——我终于，再也不用见到赤蛇了……

　　——或许……或许下一次，便是我，化身为赤蛇了吧？

　　——我会来接谁呢？

　　——……是廖尊吧？

　　——廖尊……是爱人，是家人，是……是亲人啊。

　　——我会的……我一定……我一定……会来接他的……

　　——廖尊……廖尊。

　　——等我。

　　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穀。強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春秋》言饕餮者，縉云氏之不才子也。一名貪惏，一名強奪，一名凌弱。此國之人皆如此也。”

　　——《神异志》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抱朴子》

　　“……归半年，家童归，告祯乳母。母乃潜伏于佛榻，俟明以观之。果自隙而出，入西幢，澄澄一灯矣。因扑灭，后遂绝红裳者。”

　　——《慕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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