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章启东说，他最后一次看见赤蛇，就是来此地的路上。

　　加完班之后，已经是九点多钟了。和相处了一天的同僚们道别后，章启东便拖着自己疲倦的身体，离开了办公楼。

　　出了门来，室外自然早已是一片漆黑。章启东本想去自己熟识的夜排档内喝点酒，却意外在夜色中看见了一对走在自己前头的、携手散着步的老夫妻，心意一动，忽然很想知道，此时的廖尊又在做什么呢？前两天，他同自己闹别扭了，一气之下就搬回他的林间小屋里去了。起先，章启东还想就由他去吧，毕竟自己本来就烦他一天到晚在跟前叽叽喳喳的，但几天下来，还真觉得有些不习惯呐。

　　算了，谁让他章启东大人有大量呢？还是由他主动低头求和去吧！

　　正当这么想着，章启东的余光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红色的掠影。他心里似是“咯噔”一声，赶忙扭过脖子朝自己的左斜前方看去——

　　章启东说，他先是看到那条“赤蛇”蜿蜒在破旧的矮墙沿上。无论多少年过去，那条蛇依旧是那般夺目，在夜色里，仅仅是靠着路灯的照射就这般闪闪发光。

　　一旦确定了自己看到的确实是与自己有三面之缘的“赤蛇”之后，章启东激动得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就好像一只摇曳于风中的风筝，身不由己。

　　他甚至都没想那么多，身子就好像是比大脑快一步做出选择——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赤蛇”也显然意识到了他的动作，它纤细、通红的身子一拱，竟也不肯示弱地如一道红色的闪电一般，向前快速游走而去！

　　不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让它跑了！

　　这个跨越了半世的坚定信念在章启东的心中熊熊燃烧，让他的双脚拨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团浓重的雾气之中。

　　“赤蛇”熟门熟路地钻入雾气中，消失不见。章启东知道自己又一次将“赤蛇”跟丢了，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原处，颓然地打量着四周——

　　章启东愣住了。

　　他在这个单位工作已有十来年了，对这附近虽说不上是了如指掌，也能算得上是熟门熟路了。可这十几年来，他却偏偏没有到过现在这个地方。周身的雾气浓得好似牛乳，但奇怪的是，这么厚重的雾气萦绕着他，但他的衣袖却依旧挺阔干燥，没有沾湿分毫。

　　他当下便明白过来，这一定不是普通的雾气。

　　但好歹是遇到过“赤蛇”这般诡异生物的人，章启东在短暂的慌乱后立即冷静了下来。他伸出手，试图寻找到一些墙面之类的支撑物，想要依附着行走。最终，却只是徒劳。在原地坐以待毙总不是个办法，思量了得失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往前走着瞧瞧……

　　*** ***

　　“我走了很久，后来，在浓雾里看到了微弱的灯光。我想，这应该是有人的地方，我就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这一走，就走到了你们这儿了。”章启东说完，摊开双手，耸动肩膀，做无奈状，“事情就是这样。其实，在看到‘赤蛇’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它是来了结我的生命的，毕竟，它先后带走了我的奶奶，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总算，也是该轮到我了。”说到最后，章启东的脸上甚至都带上了几分笑意，“所以，刚刚这位饕餮先生说我命不久矣的时候，我才没有表现得那么惊讶。”

　　“章大哥，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怕章启东因此对自己产生消极的暗示，骞夏急得连连摆手，“你看，我不也是人类吗，我不也在这儿吗？这说不准的呀，并不是所有进入妖怪的结界的人都得死的！”

　　“小姑娘，如果我只见过一次‘赤蛇’的话，兴许，我会同意你的说法。”章启东笑说，“可‘赤蛇’的诅咒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我亲人的身上了，我早已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两者之间，仅仅是一个巧合。”

　　见自己的劝说并不管用，骞夏着急地咬着下唇，用热烈的眼神暗示着坐在一边将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胥——喂，胥，你倒是说些什么呀！

　　像是接收到了骞夏的眼神信号，胥扭头向着她的方向，挑高了右侧的眉毛，似笑非笑，“骞夏，你有什么事儿就赶紧说，别给我这么挤眉弄眼的，像只小猴子。”

　　骞夏：“……？！猴子？”

　　话音刚落，骞夏便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站在聚光灯下的芭蕾舞演员，汇聚了现场所有观众的目光。

　　“呵，呵呵，呵呵……”面对着一众妖怪和人类求知若渴的眼神，骞夏不由得干笑起来，“我……我没什么意思呀！我不就是觉得……觉得你们比较见多识广嘛，想让你们帮忙参谋参谋，章大哥遇到的这个‘赤蛇’，到底是什么东西嘛……”

　　“啊，那你可以问问长明灯娘呀！”万岁闻言尖叫起来，“刚刚长明灯娘可跟我们说了呢，她是最博学多才的妖怪啦，你问她，她一定能告诉你！”说着，她便扭头，热切地看着不断渗着冷汗的长明灯娘。

　　瑟瑟发抖的长明灯娘抬手，悄悄拂去了自己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只敢偷偷拿余光往胥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才战战兢兢地接茬道，“那个……其实吧……我也不懂多少东西的……就，我那点儿墨水的，晃都晃得响的，哪、哪好意思在尊上面前班门弄斧啊，哈哈，哈哈……尊上，您说对吧？”

　　或许是真的被胥先前盛怒的样子吓坏了，即使现在的胥俨然（装得）一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长明灯娘却还是下意识地摆出了最卑微的姿态，只怕她一句话说不对，又惹了这位爷爷不开心，自己的小命就又要呜呼了。

　　听了长明灯娘的话，章启东好像才意识到，刚刚，在座的都同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唯有坐在长座的这位男子，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要自我介绍的意思。好奇心挠得他心痒，让他主动开口询问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您是……”

　　“哦，他啊！”谁料，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饕餮已经先行抢过了话头，“你别看他年轻啊，这位可是和我爷爷差不多岁数的妖怪了呢！想当初，您还和我爷爷一起喝过酒呢，对不对，尊上？”也不等胥搭理他，饕餮已经别过头，自顾自地对章启东说，“章先生，你也知道，老祖宗的名讳喊不得，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叫他‘尊上’吧，好吗？”

　　又不是没有见过胥徒手将要掐死长明灯娘的样子，章启东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他连忙向着胥的方向微微颔首，礼貌地问候，“您好，尊上。”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犹豫接下去的话该不该说。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尊上……虽然我知道我这个要求会有些唐突，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

　　第一次与胥见面，还是在这么不愉快的场面下，章启东理应不该提出什么要求了，但他却总有一个预感，若是这一次得不到答案，那他这辈子就别想解开这个谜题了。

　　胥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章启东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无论如何打鼓，都不希望影响到他接下来的表述。

　　“尊上，我知道您见多识广，我也不认识别的懂这些的人了……”章启东说得极慢，力图每一个字都吐纳清楚，得以准确地传递到胥的耳中，“但这件事已经困扰了我大半辈子了，我希望在我死前，至少搞明白这一点——我从小遇到的那条‘赤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胥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章启东的说辞。

　　“对。”章启东说，“或者说，请你告诉我，‘赤蛇’究竟是什么妖怪？就没有能够对付它的办法了吗？”

　　说完，章启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胥，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

　　不料，听完章启东的问题，胥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啧啧啧”地摇头道，“不是哦，那条蛇不是什么妖怪。”

　　“‘不是妖怪’？！”这倒是全然出乎了章启东的意料，他的声音在惊讶之下变得又尖又利。他颤抖着嘴唇，试图整理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那……那‘赤蛇’究竟是……是什么东西……它与我家又有怎样的血海深仇，要一个一个带走我的亲人们……”

　　胥却还是笑，“天机，不可泄露。”

　　骞夏知道，当胥决心不告诉别人某件事的时候，就算是将滚烫的开水直接灌进他的喉咙，他也是不会说的。章启东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的双手无力地摊开放在桌面上，他的目光怔愣地盯着自己手掌中长长短短的生命线，忽然喟叹一声，“那我这次，是真的死定了吗？”

　　其实，不需要饕餮或是胥的回答，章启东自己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不过是，觉得不甘心。

　　斗了这大半辈子，最终，他还是没能打败生在他宿命里的“赤蛇”。他的每一记重拳都像是打在柔软的棉花上，丝毫不能带给“赤蛇”以威慑，还换来对手无情的嘲笑。

　　他果然，还是要输了吗……？

　　*** ***

　　章启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饕餮的夜排挡的。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正全力叫嚣着“廖尊”的名字——他想要见他，想要听他的声音，即使是一句他最爱抱怨的“东子，你就是怜悯我！”，他都甘之如饴……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去往廖尊的林间小屋的路上了。

　　其实，廖尊已经很久没有回这儿住了。他通常是让雪儿守着家，时不时回来看看，给雪儿带两只肥老鼠什么的。但总是没待没多久，他就和雪儿摆摆手，说：“拜拜，雪儿，东子在等我呢~。”

　　章启东的嘴却比煮熟的鸭子的嘴还硬，“鬼才等你！”

　　如今，他却后悔起来。

　　他害怕看见了“赤蛇”的自己真的命不久矣，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廖尊说说话了。一想到这儿，章启东连忙加快了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向山林的方向跑去……

　　但是，眼见着包裹着廖尊那间小屋的山林就在眼前，章启东的脚步，却骤然停下了。

　　他仰起脸，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一阵山风吹来，有一片未燃尽的树叶乘着风，卷着红色的火苗，飘到了他的脸上。

　　烫！

　　但章启东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他仰起头看见的——

　　是漫天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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