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然后呢？”

　　骞夏正是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不料故事竟就在这儿戛然而止，让作为看官的她不满地出声催促。

　　“然后嘛……其实也没什么，之后的事情就也挺俗套的。”说着说着，章启东的嘴边却扬起一抹颇耐人寻味的笑容，“其实，廖老师说得很对，我确实不适合和一个女人结伴，既然如此，我的母亲那样喜欢廖老师，而我也不讨厌他，那就两个人凑活凑活过呗。”

　　这一过，就是十四年。

　　这一年，章启东三十六岁，本命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

　　*** ***

　　其实对章启东而言，这并不意外。陆明明自从那场车祸之后，身体一向不怎么好，后来又染上了肺炎，本来就过得艰难，要不是章启东坚持，只怕陆明明早就放弃治疗，只愿在家中同章启东和廖尊过最后两天安生日子了。

　　廖尊确实深得陆明明的欢心，她已经将他当自己的半个儿子看待，逢人就夸廖尊好。无论是不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关系，廖尊对陆明明倒是真的用了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连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他还主动要求代替公务繁忙的章启东，照料陆明明于床前。

　　有几次，章启东加完班已经是十一二点了。他披着夜色驱车来到医院，循着病房号，悄悄地推开了乳白色的房门。章启东能提供给陆明明的条件不算好，住的也不过就是最普通的三人间，三张病床之间仅仅是用一道简单的屏风隔着。陆明明的床外在最里面，是一个靠窗的病床。章启东蹑手蹑脚地经过前面的两张床，正好听见那两张床上的病患的呼噜和呓语声——其中一位大概是还是个在读书的小姑娘，就连梦里都在背着单词。

　　他不经莞尔，伸手轻轻地拨开两张床位间的屏风，意外地看到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是廖尊，穿着单薄的衬衣，姿势扭曲地趴在床沿上，睡得正香。

　　一般来说，家属是不用陪床的，待病人睡下了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毕竟医院里还有护工、护士可以提供帮助。但廖尊似乎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倔，拧着拗着就是不肯走。

　　这个人啊……

　　章启东真是为他愁碎了心。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廖尊几眼。

　　时光似乎对他格外开恩，十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带来多少改变。他还是他们初见时候的样子，瘦小，苍白，羸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彩从窗外投映进来，明明灭灭又五彩斑斓地照在廖尊酣睡的脸上。廖尊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微微露出的半张脸孔上有他一半的薄唇和一只被浓密的睫毛覆住了的眼。他的头发又长了，或许是章启东最近无暇提醒他的关系吧，他又犯懒不愿去理发了。那微长的发丝扫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大概是挠得他痒了，睡梦中的廖尊不由得抽了一下鼻子。

　　章启东不由得笑了起来。

　　呵，像小猫儿一样。

　　见他睡姿别扭，章启东觉得他睡得肯定不舒服，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子，轻轻地摇了摇廖尊的肩膀，“廖尊，廖尊，廖老师？醒醒。”

　　“唔……”睡梦中的廖尊终于不堪其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拨弄着额前的碎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眼前来人。他的脸上慢慢悠悠地绽放出一个笑容，“……东子。”

　　他念他的名字，总是带着一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托付。

　　让章启东骤然觉得胸口一阵抽疼。

　　为了不让廖尊看出来他的失态，章启东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廖尊，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下半夜我来守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廖尊咋咋呼呼地嚷嚷开了，在得到章启东“嘘——”的手势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放低了音量，“那怎么行？你刚下班，你才应该早点回去休息休息呢，明天不是还要接着上班吗？”

　　章启东摆了摆手，虽再没说什么话，但却让廖尊清楚地明白了他的态度坚决。

　　论脾气倔，廖尊自认是比不过章启东的。他心下了然，再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就顺应着他的意思，先行回去休息。可当他刚披着章启东的外套站起身来，眼前红光一闪，有什么东西霎时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章启东见廖尊忽然停住了起身的动作，如一座雕塑一般僵在原地，心中不免疑惑，忍不住伸手在廖尊眼前招呼了一下，“喂，廖尊，你傻站着干什么呢？”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可廖尊却还是保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样子，只是将颤抖的手臂抬起，直直地指向前方——

　　“东子，那……那就是你曾经看到过的……‘赤蛇’吗？”

　　章启东闻言，正巧对面的商业广场在此刻点燃了一束烟花，炸得他除了“噼里啪啦”的轰鸣声，再也听不见别的。他看向廖尊手指的方向，那是病房里唯一的窗户，窗外是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黄的烟花，却没有那一朵烟花的颜色，能比那条红色的蛇更为艳丽。

　　是的，那条“赤蛇”又出现了。

　　在五彩斑斓的衬托下，那条细细的、不长的、鳞片如玛瑙一般闪烁着光泽的、会带来厄运的“赤蛇”却因为纯粹的红而显得愈发刺眼。

　　是的，它来了，它再一次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它像是沿着窗台一路爬上来的，此时，仅露出半截鲜红晶莹的身子，但这并不妨碍它耀武扬威地将自己三角形的脑袋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咝——咝——”地吐着深红色的信子，挑衅地看着章启东。

　　章启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那一瞬间，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他的头顶，他浑身发冷，就眼前的景致也变得扭曲可怖。在他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哗啦——”一声用力地拉开了窗户——

　　窗外又哪里还能寻到“赤蛇”的踪迹呢？

　　对面商业广场的烟火也适时放完了，夜空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徒留下空气里刺鼻的硫磺味。

　　他垂下头看去，窗台之下，是墨色的灌木丛，空空荡荡。他抬起头，冰凉的夜风无情地刮在他的脸上，就好像在大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章启东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窗前站了多久，久到廖尊都忍不住来到了他的身侧，诧异于他眼中此刻盈满的滚烫泪水。

　　“廖老师。”他的眼睛仍旧是直视着前方茫茫无端夜色，声音，却是向着身侧廖尊的方向，“你刚才……”

　　“我看到了。”廖尊却早早地打断了章启东的话，“红色的蛇，红色的、就连我也没有见过的蛇。”
　　“那是不是可以证明……十几年前，你的判断是错的？”

　　“是的。”廖尊答应得格外干脆，“东子，对不起，是我太过狂妄自大，自作聪明地认为‘赤蛇’只是你臆想出来的。现在，我和你一起看见了‘赤蛇’，我相信你了。”

　　可这一秒的章启东早已无暇对廖尊这一刻的诚恳多做表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满满地盘踞了他的心头。

　　“廖尊。”他说，“你说，‘赤蛇’这一次要带走的，是我，还是我的母亲呢？”

　　*** ***

　　三天之后，章启东的问题便得到了回答。

　　陆明明的病情急速恶化，医生经过了全力抢救，但无奈还是在第四天的朝霞即将映在天边的前一分，陆明明的心电图永远地成了一条笔直的实线。

　　“滴——”

　　章启东没有哭。他作为独子，必须要坚强，毕竟母亲还有冗杂的后事等着他去处理。可廖尊却趴在陆明明的床前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流得到处都是，让隔壁床的病友都忍不住疑惑——这到底谁才是这老太太的儿子啊？

　　那天晚上，他们将陆明明的遗体接回了家中，准备明天为她办理最后的仪式。

　　晚上的时候，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章启东如此高大的一个人，却滑稽地蜷缩在瘦小的廖尊的怀里，许久许久都没有出声。就当廖尊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如墨一般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了一个飘忽的声音。

　　“廖尊，我没有妈妈了……”

　　紧接着，廖尊便觉得自己胸前的衣襟湿了。

　　哪有男儿不落泪？只是未到伤心时。

　　他像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着章启东如虾米一般蜷缩起来的背部，轻轻地哼唱着小时候妈妈唱给他听的歌谣。

　　过不了多久，章启东约莫是睡着了。

　　廖尊抚摸着他短而扎手的头发，心想，幸好他睡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此刻应该用什么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他忽然想起来，从前自己在野外作业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种动物，叫穿山甲，是一种一遇到危险就将自己蜷缩成球的小动物。移土穿山，金刚不坏，听上去多威风呵，但谁又能料到，它却有着最最柔软脆弱的腹部呢？

　　廖尊觉得，这时候的章启东就像一只穿山甲，只是，他主动地将自己的肚皮翻给他看，对他说：

　　“嘿，快看呐，这是我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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