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到底挂念着自己的母亲还在病中，现下的刘娟不好和这个“私定了终生”的女儿多做纠缠。她只好咬碎了牙混着血往肚里吞，紧接着，她恶狠狠地瞪了汪铃一眼，咬牙切齿地回了她一句“我之后再找你算账！”，便安排汪铃和高约翰坐进了朝东的一间房内，交代说，她先去跟她的母亲打声招呼，一会儿再来叫汪铃去跟外婆说说话。

　　“那……那高约翰呢？”谁知，汪铃居然还不怕死地问道。

　　刘娟冷冷地看了汪铃一眼，直吓得汪铃浑身哆嗦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来，才将目光放到了高约翰的身上。

　　“唉……”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丢下这句状似妥协的话语，刘娟便转身离开了偏厅。

　　徒留下不知为何有些尴尬的汪铃和高约翰。

　　是高约翰率先打破了僵局，“我可不记得与你私定了终生，汪铃。”他耸了耸肩，语气揶揄，“这就是你不让我插话的原因吗？”

　　“呃，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吧……”汪铃心虚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过，高约翰，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一会儿可别给我说穿帮了哈。以前，我外婆总想着让我早点嫁人，可我天南地北地跑，就是不肯遂了她的意。如今，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总担心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孝顺她的机会了，所以就拜托你……”

　　“诶，汪铃。”还没等汪铃把话说完，高约翰突然打断了她。他蹲在地上，手指着面前的一摞旧报纸。可那参差不齐的报纸后头，却隐隐露出了一个木质的尖角。高约翰转过头来，问着汪铃：“那个是你外婆吗？”

　　正在表露衷肠的汪铃被高约翰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赶忙把手从自己的脸上挪了下来，凑到高约翰身边，同他一起“哗啦啦”地拨开那摞碍事的报纸，意外地发现，在报纸的后头，摆着一个照相框。

　　这是一个样式颇为陈旧的照相框。高约翰蹲到相框前，仔细打量着这个似乎已经有好几年没人挪动过了的相框，只见相框里大大小小陈列着十来张照片，皆已是泛黄起霉了。像是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高约翰用食指按在蒙了灰的玻璃上。他的指腹轻轻摩挲，便顺势擦去了一小块灰尘。

　　而他的手指下面，却俨然是一张女孩儿笑得格外明媚的脸庞。

　　那是一张单人照。照片里的女孩儿梳着油亮的麻花辫，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色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她抱着一捧花，脸上不施粉黛，却因为年轻而显得格外饱满漂亮。她面对镜头的时候还稍显生涩，可她一笑，那双明亮的眸子便万成了两枚熠熠生辉的新月，照得她的面容越发明媚……

　　却也照花了他的双眼。

　　一股血气没由来地翻涌上了他的喉咙。

　　他难受得想吐。

　　可他只不过是个不化骨，他没有□□，更没有食欲，他从来不懂得进食。令人感到悲哀的是，他此刻的胃袋一如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空空如也。他只有一把推开汪铃，夺门而出，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入了隔壁的厕所，甚至还将坐在马桶上抽烟的汪修远都一把提起丢到了厕所外……

　　之后，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反锁上了厕所的门。

　　汪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厕所的门在自己的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呕——呕——”

　　下一秒，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埋入了洗脸池中。他用尽了身上每一分力气，试图从他的胃袋中掏出些什么。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孜孜不倦地向外冒着冷汗。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而他这副“偷”来的身子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一般“咯吱咯吱”挤压作响……

　　“砰砰砰——砰砰砰——”

　　他听见，身侧的门被人敲得震天响。

　　他还听见，门外传来汪铃焦急的呼喊声——

　　“高约翰！喂，高约翰？！你还好吗？！”

　　可他却早已没有力气去回应她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不能。

　　因为他……他全都想起来了。

　　即使他不愿想起来。

　　但那颗埋藏在他身体深处的、名为“宿命”的种子，终于在外漂泊了几十年后，找到了最适合的、湿热的土壤。它探着头，突破了层层阻碍，顶开了腥臭厚重的、还夹杂着腐臭生物尸体的泥巴……最终，生机勃勃地冒出了浅绿色的嫩芽。

　　——他想起来了。

　　——他都想起来了。

　　——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儿，不是别人。

　　——正是林静。

　　*** ***

　　“……林静，林静！”

　　“啊……啊？”

　　突然听见耳边李清桦清亮的招呼声，林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胡乱地回应了几声，“清……清桦，你刚刚对我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我刚没听清……”

　　李清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觉得还颇有几分不解，但她到底也没追究下去。直脾气的李清桦接着先前的话题说了下去，“唉，你这回可要听清了啊，林静，我可再跟你讲最后一遍啊！”李清桦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继续念叨着林静，“我是把你当朋友才才这么对你说的，你可千万要往心里去呀——林静，你呀，以后，可就别来找我们高老师啦！”

　　“我……我……”林静的脸上陡然一红，“我不是……不是特意来找高老师的……我也是因为喜欢读书才……”

　　“好啦好啦，咱俩什么关系？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就不用讲给我听啦！”李清桦极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林静欲遮还羞的说辞，“其实呀，我早就看出来你喜欢我们高老师了……谁没看出来呀？你都那么忙了，还隔三差五就风雨无阻地往我们学堂里跑，不是喜欢是什么呀？”

　　这话一出，林静顿时慌了。

　　她那颗并不大的心脏里，这会儿，满满都是一直以来被压抑着的、最酸、最涩的那个秘密被人捅破了后的无措，这让她大大的眼眶里霎时间盈满了泪水，小小的身子如筛糠一般不停地抖动。一看她这副模样，李清桦一下子就傻眼了，她连忙俯过去，替林静抹去脸上肆意的泪水，还一边迭声安慰着，“林静，林静？你哭什么呀！我又不是怪你！男女之心……男女之心人皆有之嘛，你若是真喜欢我们高老师我也能理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啊？”林静带着鼻音，拖腔拖调地问道。

　　“只是……只是……嗨！”眼见这天是实在聊不下去了，李清桦干脆一跺脚，心一横，咬着牙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给说了出来，“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也都是我听我爸说的。我爸说啊，我们高老师啊，过不了多久，就要娶那个千金小姐闵之榆了啊！前几天，闵之榆的爸爸都亲自跑到高老师家里去提亲啦，他们俩也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林静，也不是我瞧不上你，只是，你倒是自己掂量掂量啊，你和闵之榆之间……”李清桦小心翼翼地瞥了林静一眼，“有可比性吗？”说完，李清桦便抱住脑袋，一跳便是半米远，就怕自己的“实话实说”引得林静一个不称心，将气都撒到她身上去了。

　　那她可不就成了冤大头了嘛！

　　可出乎李清桦的预料，林静出奇得镇定。她还是站在原处，任由乱风将她细碎的头发如冰冷的现实一般恶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脸上。她却依旧是定定地看着半米之外的李清桦，一个字都没有说。

　　“嘿？林静？林静？你怎么了？”李清桦瞬间就慌了。她怕是林静受的刺激太大了，一下子缓不过来，连忙跑回林静的跟前，将手伸到她的眼前，来回不停地摇晃着，以试图唤回她的意识，“林静你可千万别吓我啊！你到底怎么了呀？”

　　“啊……啊。”终于，在李清桦的不懈努力之下，林静终于回过了神来。她的眼神再一次对焦到了李清桦的脸上。她仓皇地一笑，拉住李清桦依旧是不停乱晃的手，回应着她，“没……没什么，我刚刚在想，我出门的时候，窗子有没有关好。要是没关好的话，小弟吹了风，该着凉了。”

　　“啊？”一听这话，李清桦也跟着想起林静那不满一岁的弟弟来，顿时焦急起来，“那到底是关好了没有啊？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啊？”

　　“嗯……嗯！”林静扯动着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好似“笑”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拍了拍李清桦的肩膀便权当道别了，“小李，那……那我先回去了啊？”

　　“快去吧快去吧！”李清桦不疑有他，还连声催促着，“还是回去看看的好，可别让你弟弟冻感冒了啊！”

　　“嗯！”说完，林静重重地点了头，便不再犹豫，转过身子，快步跑开了。

　　远远地，站在原地的李清桦只能看见她那位瘦小、平凡的好朋友——林静奔跑的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个远处的、夕阳映衬着的、不断跃动的点儿。明明已经分辨不清了，可她却坚信，自己能看见，林静那双在空中不断飞舞的麻花辫。

　　像蝴蝶一样，在血色的夕阳中，上下翩飞。

　　像是受了如血的夕阳蛊惑了一般，在西风里，她踮起脚尖，伸高手臂，向着明明没有回头的林静执拗地挥了挥手，好似无声地说着再见。

　　——再见。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便是她同林静见过的最后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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