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夏天来了。

　　那场永远不可言说的浩劫随之而来。

　　他是只狗，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外面变天了。

　　在浓烈得仿佛被血液所浸染的余晖里，有十来个跟春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他们手臂上戴着颜色鲜艳的袖章，冲进了春儿的家中，疯狂地进行着打砸。

　　像是有预料一般，他被提前关在了笼子里。动物敏感的直觉告诉了他危险的到来，他疯狂地“汪汪”吠叫着，来回跳着，龇着牙，试图撞开铁笼子对他的控制，怒视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们。

　　可却无济于事。

　　不过是十分钟的时间过后，他已经是头破血流。而那群残暴又疯狂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这留下了一地的狼藉，离开了。又过了约莫五分钟后，挺着大肚子的春婶才来到了院子里，替他打开了笼子，将他流着血的小脑袋温柔地搂紧了怀里。

　　“吓到你了吧，小黑。”她温柔地安慰着。

　　他低低地吠叫着，像是在模仿着人类的呜咽声。他乖顺地将自己湿漉漉的鼻子蹭在春婶柔软的脖子上，想要像往常一样对着这个温柔而坚强的女人撒撒娇，却意外地探到了一股凉凉的湿意——春婶哭了。

　　他想看一看她的模样，可她却执意将他紧紧地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别害怕，别害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 ***

　　时间是被疯狂所加速的。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春叔的猫儿们都死了。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春叔被带走了。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春婶沉默地替他将脖子上的牌子摘了下来。他的猫儿们已经再也无法一齐凑到刚归家的他脚边，撒着娇对他“咪咪”叫了。

　　大概是因为他牙尖嘴利，又一身黑皮，叫起来煞是凶狠，没有人敢拿他出手。可那群猫儿就不一样了，它们再怎么龇牙咧嘴，都太过柔软弱小。它们被捏着细巧的脖子，一下一下砸在坚硬的石头上。

　　石头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没有情绪的、红色的花。

　　春叔没有哭，没有怒，似乎还微微笑了下。

　　他用一块软布，将猫儿们柔软的、尚带着一丝温度的身子一一包起。他似乎是要出门，但在他出门前，他还来到他的门前。他疯狂地吠叫着，拿脑袋继续撞着铁笼子。可春叔却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制止着，“嘘——”最后，春叔将手穿过了锁着他的铁栅栏，如往常一般，揉了揉他圆咕隆咚的脑袋，说：“来，小黑，跟阿爹说再见。”——春儿说，小黑是她的弟弟，是要和他一起叫/春叔“阿爹”的。可春叔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甚至对于这个辈分觉得颇为荒唐。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是小黑的“阿爹”。

　　也是最后一次。

　　他去后面的庭院里，刨了一个浅坑，将他细心照料过的猫儿一一埋下。

　　之后，春叔沉入了湖底，再没有醒来。

　　他都没有跟春儿、春婶，亦或者是他那未出世的孩子，说上一句“再见”。

　　他就这么走了。

　　来年开春的时候，春儿有了个妹妹。

　　生在立春这一天，春叔与春婶的二女儿，就叫“立春”。

　　春婶生下立春之后，太累了，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年仅十岁的春儿，抱着襁褓中的妹妹，牵着她的狗，站在雪地里，泣不成声。

　　时间太快了，他想，也不过是大概半个月之后吧，春儿就生病了。——一个无父无母、又没有亲戚愿意接纳的流浪儿，又有什么理由不得病呢？

　　浑身滚烫、发着疹子的春儿将立春绑到了他的背上，再用一根绳子将他的脖子同那门把手牢牢地拴在了一起。之后，她便弯下腰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扬起干裂的嘴唇，笑起来，“小黑，立春，跟姐姐说再见。”

　　——在她的心中，他们家三个孩子，先是她，再是小黑，最后，就是立春。

　　但他不喜欢这句话。他不喜欢这个词。他依稀记得，不多久之前，春叔对他说过同样的词——

　　“再见”。

　　他讨厌极了这个词。

　　可他是一只狗啊。面对着她的离开，他除了不停地吠叫，又能做什么呢？他不想她离开，他想要她留下，再摸一摸他的头，甚至是教训他偷翻垃圾桶里的东西吃。他想追上去，但他又不敢挣扎——他的背上还有立春，他害怕立春摔下来。

　　立春好小。她好害怕，害怕得“哇哇”大哭。终于，她的哭声和他的吠叫声引来了屋子里的主人。他们惊讶地看着他，还有他背上的立春。几分钟的讨论过后，他们便叫来了能说得上话的人——那是这家的女主人。那个年纪看起来已经不小了、却依旧膝下无子的女主人略一沉吟，便磕头跪谢天地，说：“谢谢老天爷送来了我的女儿。”

　　自那天起，立春再也不叫立春了，她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她在另一个家庭里稳稳地扎了根。

　　可他没有留下。

　　他们对他其实还不错，比起春儿家，他们家给的骨头上的肉丝儿甚至还多一些。可他不知怎的，却总想着要离开。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趴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在女主人的怀中睡得格外香甜、安稳的立春，离开了这个家。

　　和最开始一样，他变回了那只没有家的流浪狗。

　　在流浪的岁月里，他似乎活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长。

　　眨眼便是百年。

　　他已然修炼成精怪。

　　其实，万物皆可修炼成精，要是认真说来，他应该算得上是一只“狗精”。

　　和任何一只没有修炼成精的、普通的狗一样，他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嗅觉，能让他在夜晚的、人头攒动的街头，一下子分辨出那个曾经属于春儿身上的气味——

　　那也是一个女孩儿。她似乎身体有些不舒服，只来得及将手中的资料递到了她身旁一个明显沾染着妖气的女孩儿手中之后，便冲入了厕所。

　　他愣住了。

　　他不是惊讶于居然会在多年之后，再一次遇到和春儿拥有着同样气味的人——毕竟，他其实一直有在暗中观察着立春，一步步看着她结婚、生子，再看着她成为奶奶。他只是惊讶于，自己在成为精怪后，那特殊的嗅觉告诉他的事实——这个和春儿有着相似气味的女孩儿，她将在不久之后有危险。

　　不行……

　　不行！

　　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曾经的他没有能力，没有能力救春叔、救春婶、救春儿，可他现在到底算是有点修为了，他是个狗精啊，他一定要保护她！一定要保护这个和春儿有着一样气味的女孩儿！一定不能让她遇到丝毫的危险！

　　终于，在一连徘徊了近一周之后，当汽车的车灯照亮他的双眼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他知道，他一直等待的那一刻，来了。

　　是疼的。

　　撞击是疼的，血液是臭的。

　　可那个女孩儿，却狼狈地瘫坐在一旁，安全了。

　　他想，狗是不会哭的。

　　可他哭了。

　　没关系。因为他是妖怪啊。他是狗妖怪啊。

　　可他又觉得不对劲。

　　因为，按理说，动物是不会做梦的——即使是成了妖怪的动物也一样。可隔着泪水，他却看见，春儿、春叔、春婶……还有立春。他们，都来接他了。

　　他们再也不会要他对他们说“再见”了。

　　因为，他们要永远在一起了。

　　那应该不是梦吧？

　　他报恩了。

　　他无憾了。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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