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妖

　　“你是哪来的小狗呀？”

　　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像冬末春初消融的雪水，终于将他从黑甜的睡梦中吵醒。

　　冷……好冷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感觉世界渐渐地从一片毫无分界的黑暗里透出了丝丝明亮。

　　他终于看到了声音主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女孩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仍带着满满的、讨人喜欢的婴儿肥。小女孩儿的头上扎着两个轻巧的羊角辫，穿着红色的棉袄子，模样娇俏可爱。此刻她的脸上，正氤氲着的是因为天气寒冷所导致的不自然的红晕，可她却依旧笑意盈盈地伸出双手来，毫无芥蒂地搂住了他，将脸埋入了他杂乱的、甚至还带着泥点子的绒毛里。

　　他太冷了。或许，他本该挣扎的，可因为身子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的缘故，他只能勉强拨动着两只前爪。可这微不足道的推阻顷刻间便被女孩儿所接纳。在冰天雪地里，她哈着白气儿，笑弯了一双眼睛，穿着一双红色的布鞋，就这样欢欢喜喜地抱着他，跨过门槛，跑回了家中。

　　“阿爹——阿爹——”

　　女孩儿的家中算不得富裕。这一座四合院还是曾经在朝中任官的祖上所留下的。

　　女孩儿的阿爹是个穷酸的教书匠，当女孩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的时候，他仍坐在那一张陈旧的摇椅上，抽着烟，“哗啦——哗啦——”地翻看着报纸。透过不断向上升腾的烟雾缭绕，他眯着眼睛，便看见自己的独生女儿抱着只浑身黑不溜丢的小狗，一边嚷着，一边向他奔来。

　　“阿爹——阿爹——你快看啊，快看我捡到了什么！”可还没等她那阿爹回答上半个字儿来呢，小女孩儿已经迫不及待地主动将那答案说出了口，“是小狗儿！阿爹，你快看，我捡了只小狗儿！”——女孩儿刚到换牙的年纪，前两天刚好掉了颗门牙，这会儿，说话正滑稽地漏着风儿呢。

　　“‘小狗儿’？”女孩儿的阿爹模仿着她的口音，“去！去！什么‘小狗儿’的！赶紧给我抱走，一会儿啊，再给把我的猫给吓到了！”——女孩儿的阿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爱猫人士”，还曾传出替自家猫儿与隔壁家猫儿打架的“美谈”。他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家中养了三四只猫，那可都是这位老先生的心肝宝贝。

　　一听自己的阿爹说要让她将小狗给抱走，女孩儿的嘴霎时间翘得像是能挂油瓶子一般高，“阿爹，不嘛！我喜欢这小狗儿！我就要养它！”

　　“你个小孩儿懂啥嘛！”女孩儿的阿爹不耐烦地挥着手，“养狗可麻烦了，还得定期带它出去溜上几圈。而且你看你这捡来的小狗子——”他伸手，拨开了小狗眼前的几丛黑毛，“好像这眼睛还有啥毛病呢，咱家可没钱再给这小畜生寻医问药的了。我看啊，春儿你可少寻思这些有的没的了！”

　　被叫做“春儿”的小女孩儿气得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不嘛！阿爹就知道养猫，我只不过是想要养只小狗儿都不成！这可太不公平啦，我要告诉阿娘去，让阿娘将你养的猫全给扔出去！”

　　说着，春儿跺着脚，眼见着就要转身告状去。春儿的爹终于急了，他连声唤住自己的女儿：“诶诶诶，春儿春儿，这可千万使不得！你阿娘可就看不惯我那些猫儿了，你要再到她那儿捅一篓子，她可千万会把我的猫祖宗们全给丢冰天雪地里。到时候，那我那些娇生惯养的主子们哪里能受得了啊？”

　　“那你得同意我养小狗儿！”

　　“好好好，养吧养吧。”春儿的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算是输给你了。可春儿，咱可得约法三章，这狗子是你养的，它的吃喝拉撒睡可都得你负责了啊。”

　　春儿笑得心满意足，“得咧！阿爹，这有什么难的？咱以后吃啥，多剩两块肉骨头啥的给小黑吃不就完了呗？”

　　“‘小黑’又是谁？”

　　“呼，阿爹，你可真傻！这是我给小狗儿取的名字呗！”

　　于是乎，他自出生以来，头一次拥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名字——“小黑”。

　　十条黑狗里八条叫“小黑”，这是一个比人类的“张三”、“李四”更为稀松平常的名字。可是，他还是格外珍惜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名字。

　　*** ***

　　冬去春来，转眼，他已经在这个家中住上了三月有余。他的小主人因着出生在春天，便由那做教书匠的父亲取名叫“春儿”，有庆贺春来、前景美好之意。春儿长得机灵可爱，邻里邻居的都很喜欢这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儿，更是亲切地将她的父亲唤做“春叔”，将她的母亲叫为“春婶”。

　　春叔是当地难得的文化人。他九岁入私塾，十四岁考取了公费的师范学校，五年后毕业，便荣归故里，在当地的一所小学校任教国文。而春婶则是春叔在读师范学校时候的同学，出生自江南水乡，自幼温婉娴静，擅长书画。与春叔结为一对神仙眷侣后，便随着自己的丈夫回到了这个小地方，毫无怨言地替他打理着家中无数琐事，并在二十六岁那年，给春叔生了一个女儿——春儿。

　　一家三口蜗居于此，倒也是过得自得其乐。春叔喜欢猫，就在家中养了三四只花猫，每日最快乐的事儿，就是在晚饭后，抱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跑到庭院里逗弄着满地打滚的小猫儿。原本，他还挺担心那只被春儿无意间从门口的雪地中抱回来的小狗——小黑会同自己的猫儿相处不来，谁料，这只小黑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来了家中之后，也不闹不吵，几日下来，同他庭院里的几只小猫也算得上是相处融洽。

　　教书匠可算是奇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拍着脑袋，将这一切告诉给自己的妻女听。春婶听了抿着嘴直笑，自此之后，在闲暇之余，除了料理家事之外，春婶又多了一个兴趣爱好——那就是架上一方画架，端着颜料来到庭院里，用画笔记录下家中四猫一狗一女的天伦之乐。

　　刚来家中的几周时间里，春儿还不忘抱着小黑来回奔波于自己家和街口的郎中处，请求着那位给人看病的郎中救救自己那只小狗儿的眼睛。

　　这可让这位向来只治疗过人的郎中先生犯了难。他挠挠首，试图跟春儿解释，他呢，看的是人；可这小黑呢，是狗，在他这儿看不得，得去看兽医。春儿却寻思着，她见过的那些个兽医都是看些个农田里的牛啊羊啊的，也没给狗看过毛病呀？既然大家都没看过狗的毛病，这说不定，看牛羊的兽医还不如这人类郎中靠谱呢！

　　没办法，谁叫/春儿实在是长得漂亮可爱，那郎中也几次三番被她缠得烦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般的答应了下来。也不知是这郎中真是医术了得，还是春儿照顾得当，只知道不过三周过后，小黑的眼疾便治愈了。只是他的左眼球下方凝了一块血痂，迟迟不肯消退。

　　血痂倒是没什么。毕竟，他能彻底看得清这个世界了呀！

　　他能看着自己的小主人那张欣喜若狂的脸，轻轻地“汪”了一声，憨憨地将自己的脑袋拱进春儿的怀里，大舌头伸出，湿哒哒地舔在她娇气软嫩的脸上。春儿一边叫着“哎呀！小黑，口水臭得很！”一边却没有躲开他的攻势。

　　他从此便在春儿的家中住下了。

　　春叔算不上多喜欢小狗儿，但到底是自己女儿从小养着的小狗儿，爱屋及乌，他对小黑也是颇为照拂的。有时候春儿没空，他也会“勉为其难”地将“遛小黑”的任务接任下来。通常情况下，他会一边叹着气，一边抽着烟，踱步来到院子里，再从架子上取下平时春儿用来遛狗的麻绳，在小黑脑袋上套了个圈儿，还敷衍一般地安慰着，“小黑乖，别折腾，一会儿就好哩。”

　　没办法，到底是自己闹着要出去玩的，再难受也得受着不是？

　　出了门的小黑就像是只逃出了牢笼的野马，东奔西跑，见谁都摇尾巴。

　　遛了一圈下来，春叔累得不行，还没进家门呢就“唉哟”、“唉哟”地叫起来，直嚷得春儿放下课本就“哒哒哒”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弯腰便捞起自己的小狗儿，“嘻嘻”笑着逗弄着，“阿爹，阿爹，今天小黑乖不乖呀？”

　　春叔一边捶着腰，一边斥着春儿，“功课做完了没？快给我检查检查！”——没错，八岁的春儿已经开始上学堂了。春叔春婶都是文化人，自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刻板观念，等春儿一到入学年纪，就将她送到了就近的学堂学习去了。

　　通常这时候，春儿则会撅着一张嘴，满脸脾气，“早就做好啦！先生今天还夸我字写得漂亮呢！”

　　“哼哼。”一听这话，春叔则会从鼻子里“哼哼”几声，假装不在意地夸道，“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娃子？”

　　等到春叔哼着小曲儿去看他院子里的猫儿了，春儿才敢抱着小黑，在春叔的身后做上一个鬼脸。

　　待到暮春时节，春婶再一次怀孕了。

　　春儿每天从学堂上下来，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儿，除了看小黑，就是趴在春婶渐渐显怀的肚子上，问她的妈妈：“阿娘，你说，我是会有一个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呀？”

　　“春儿喜欢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呀？”

　　“阿娘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阿娘喜欢什么春儿就喜欢什么！”

　　“阿娘啊……阿娘啊，最喜欢春儿了。”

　　“嘿嘿！”

　　夕阳渐渐落下，橙红色的余晖暖洋洋地照在趴在角落里的小黑的背上。他闲闲地从午睡中醒来，睁眼便看到春儿那张洋溢着天真明媚的笑脸。

　　他“汪”地叫了一声。

　　谁都以为，好日子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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