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灵悟听了这话，才猛地抬起头来，几乎就是脱口而出，“不可！”

　　林梨把眉一挑，“为何？”

　　还能为何，灵悟持着手，“施主这话实在是自伤过重，贫僧现下出寺修行，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行脚僧，幕天席地，栉风沐雨，三餐更是不济，施主若要跟着我，那实在是受苦太重。”

　　“受苦？”林梨微讽，“你也知道受苦，那何不还俗，花花世界，自有一番去处。”

　　简单的一句话，却骇得灵悟脸色大变，连连念了两句“阿弥陀佛”，不得不道：“施主这话错了，佛祖也是几经涅槃才修得正果。相比之下，贫僧已经是大大的福气。还俗这等念头，是决计不曾有过的。”

　　林梨眉间一紧，不自觉道：“当真不曾有过？”却是说的极轻，又被雨声盖着，落到灵悟耳中，是不清不楚。

　　他似乎问了一句，林梨也不在意了。再开口，却是笃定有加，“小和尚，你得弄清楚状况，你现在可是欠着我许多，难道要一声不吭的走吗？我必得跟着你，到你能把钱还我再说。”

　　看灵悟神色间还是颇多踌躇，她只好旧事重提，“你若嫌麻烦，那就去找你的方丈，请他给我还够银两。”

　　说着又凑了上去，直逼的灵悟颤颤的道：“小僧答应施主就是。”

　　虽然这一番都是自己作使，可真听了他说答应，还是藏不住了笑，“你真的答应。”

　　灵悟深深施了一礼，“只是，小僧行程不定，施主若一再坚持，那实是委屈了。”

　　他说的滴水不漏，似乎把该考虑的都说了尽全。林梨仔细听了，笑容似有似无，“你倒是说少了一样，男女有别。”

　　经这一提，灵悟才真的想起来，面色瞬白如纸，可已经说出去的话，已如泼出去的水，不可能收回。言而无信，那也不是佛家的做法。

　　哪怕被戒律院首座抓到偷懒要罚他板子，也没得像现在这样大失分寸过。男女有别，这可怎么好。

　　他突然想到师兄说过的，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不但会咬人，更会吃人。

　　先是吃了五十两银子，现在又吞了男女有别。

　　他未曾有过这种严重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就听得天边惊响。顿是吓了一跳，立把这荒诞念想收了。默念了两句：罪过，罪过。

　　也是这声惊雷，将他的胡思都炸了去。男女之别只在个人界限，只要他做到问心无愧，于自己，于佛组，那就是最好的交代。

　　想了此番，释了心怀。灵悟才真正将心石放下，颔首道：“施主言重。”

　　二人又站了好一会，林梨不动，他就不动。这一世，灵悟的确是个本本分分的出家人。口中念念有词的都是佛经，动作间更是谨慎无比。尤其是保持距离这一点，更是做到了融会贯通。

　　林梨瞧着他的小心翼翼，还是觉得黯然的，终究不甘心。

　　她靠上了树干，一劲沉思着，回想顾延舟，那时的他才叫胆大。

　　像他那样的胆子，估计世上再也寻不来第二个了。

　　想着想着，又觉得神伤，灵悟。

　　那老道什么地方不好送，偏偏送去了佛寺！

　　这二人怀着不同的心思，都是左思右想的。一个盼着雨停，一个盼着雨再长些。

　　前前后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终是将滂沱大雨等到了牛毛细细。灵悟又重新戴上了斗笠，背足行囊，就连那几乎被泡的发烂的半个馒头也找到了。

　　事已促成，林梨转手将那些画轴丢的干净。横自摸出一把伞来，疾步赶了上去。

　　灵悟一心只想着修行，冷不防的，头上竟多了一片阴影。

　　他抬头去看，青色的八角油纸伞，足够遮了二人。

　　油纸伞独有的桐油墨香被雨水晕开，丝丝绕绕，又若有若无，萦在鼻尖上。轻轻一嗅，仿能解乏似的。灵悟甚少用此伞，他微微抬头，几乎能透过伞纸看到那面上所绘的杨柳依依，莺啼婉转。

　　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成，犯了忌讳了。才刚想到男女之别，这会子，却又这么近了。

　　灵悟不着痕迹的拉开了些距离，皱眉沉吟。

　　林梨是晓得的，不必听，定是些醒世经文吧。

　　她微微笑着，做着友好的模样，“小师傅，你叫什么？”

　　前头那人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而是一直走着，只听到他的声音幽幽，“施主，贫僧法号灵悟。”

　　她当然知道他叫灵悟，又是谁，给他冠上了这么一个傻气的名字。

　　这一问一答完毕，灵悟又不说话了。只是一个人在念着，林梨凝神去听，正听到他喃喃着什么：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原来是观音经。

　　林梨忍住笑意，妙目顾盼，仍不死心的追了上去，“你怎也不问我叫什么吗？”

　　见灵悟似乎要说话，她忙道：“你就打算以施主相称？依你所说的，可能十数年才还得上银子，难道这么多年就一直喊我施主？”

　　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是听着女施主的话，却是不高兴的。灵悟头脑转了个弯，才道：“贫僧冒昧了，请问施主芳名。”

　　林梨这次是满意了，她缓缓了道了声名字，转脸去看灵悟的神色。

　　她冷眼瞧着，到底是失望的。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记得，还是存着侥幸。明明已经是两个人了，还硬要过分认为。这一世他该是平淡孤傲的一直到老，只是现在，她想后悔也来不及的。已经经不得半点思考，半点头绪，她已经匆匆而至。

　　林梨握着竹骨伞柄，一步不差的紧紧跟在后头。

　　走着大半响，就连淅沥的雨也是停了。只是空中乌云还是没有散去。黑压压的积着，仿佛是已经入了夜。这般瞧着，也不知这会是什么时辰了。

　　林梨一直跟在他后头，虽已交换了姓名，二人均是默默。无题可续，无话可说。

　　照这么看，今日肯定又得露宿荒野。林梨是无谓的，灵悟恐怕还乐得修行。只是头一晚，终不愿这样将就。

　　天际黑不见光，积在叶上的雨水滴答的掉落，偶落于伞面，“啪”的一响。

　　望着那小小伞角，一滴滴的水珠断了线的落下。藏了缕缕弱光，折射出无望来。

　　“灵悟。”林梨在背后唤他。只是其实，她实不愿去唤这个陌生的名字，以至出口，差点是叫了顾延舟。

　　即便是失口唤了，也不会再有人应她了。

　　林梨下意识的捏紧了伞柄，连自己都不晓得的，她整个人是有多落寞。

　　灵悟转过身，恰是将林梨此时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并不张扬，却也是一愣。又是怎么，她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是随着林梨的话答了一声，“林施主？”

　　林梨只是苦笑，“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你想去哪里歇着？”

　　若按平时，自然无甚讲究的。偏偏现在，灵悟是说不出口，只是征求着她的话，“林施主是怎么看的？”

　　林梨收了纸伞，信手一指，“我知道再往前走有个荒屋，你若愿意，倒可以将就一晚。”

　　本是已经做好了灵悟会拒绝的打算，岂料他竟是点了点头，反而笑了，“那就听施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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