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我的画。”被灵悟撞到的人焦灼的喊了起来，立是蹲下身去捡那些画轴。

　　只是雨水颇急，早早的劈头淋了下来。那人方才伸手去拾，不过叹口气的功夫，都已经成了一堆水纸。

　　灵悟自知闯祸，一边连着道歉，一边也低下身去，将那些画轴都揽了在怀，小心的抱着。

　　“施主。”雨水太急，将他出口的话都冲的淡淡，只能听着暴雨如注。

　　灵悟将画卷都抱了在手，左看右看，暂且也只能再去树下避避。否则再一等，这些画定都得成了稀泥，再无半点用处了。

　　他堪堪抬头，只晓得看到的是条女人的衣裙，才道：“女施主，贫僧冒昧，你可愿意随贫僧去树下避雨，等过了这一阵再走。”

　　那女子听灵悟这样说，也就应了，也低着头，跟在灵悟后面一路小跑到了那棵树下。

　　好在那树冠大而密，阻了一部分雨去。仍有雨水从树叶缝隙中渗出，却不似刚才那样让人慌乱了。

　　灵悟身上还穿着蓑衣，又戴斗笠，将那张清秀的脸掩的密密实实。且听了一个声音道：“你别遮遮掩掩的，将帽子摘下让我好好瞧着，到底是什么人把我的画都给毁了！”

　　听她话中隐有怒气，灵悟又想着是自己犯错在先，不敢不从。

　　他一手湿淋的雨水，摸索着摘下了斗笠。雨水立刻就从那烧了戒疤的头顶上流顺的滚落下来，满脸的无一幸免。

　　从小的吃斋念佛，将那眉眼灌的满满的温润。尽管他一身的水泽，却丝毫不掩大雅。长身玉立，长眉舒朗，便用一个词，温润如玉，再合适不过。

　　尤其是这张脸，与他前世的顾延舟，更是无出一二。

　　林梨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四目仅一相碰，就再也无法撤开。

　　明明是一样的脸，可仔细看去，分明又是不同的。

　　百年前，那双眼中只要是回望过去，满载的只有深情依恋。他若看到她，无论何时都是笑着，哪怕是惊吓过度，哪怕肩上被开了个血窟窿。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小心翼翼，陌生揣度。

　　林梨的不自在好似也感染了灵悟。他是看的真真，他与这位女施主明明是初见，何以，她会那么震惊？又为何，透露出的是那般熟悉，分明像着结识多年。

　　灵悟不知怎么，心口一阵的泛虚。他这一下，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他恍惚记得刚才女施主是质问来了，可这冥想了半天，又压根开不了口。

　　明明多长的经文也难不倒他，却是现在，他只能呆若木鸡。

　　他早已忘的干净，丢的明白。不知走过奈何桥的那刻，顾延舟可有抗拒那碗孟婆汤。

　　前尘往事尽消除，这一世，他是不问世事的修佛之人。与妖，与鬼，与林梨，与顾延舟，再无半点所牵，半点执着。

　　世上再无顾延舟，隔着生死界，唯有灵悟。

　　林梨望着这个自己等了百年的人，不由的靠近了一步。

　　只这一步，灵悟立刻往后退去。一近一退，将二人的距离拉的适当。

　　林梨所觉微酸，沉默不语。

　　“施主。”灵悟谦逊有礼，却不知怎地，更有一种冲动，只想换个地方，等到天晴，与这位女施主坐下详谈。

　　画卷，天气，佛法，似乎随时都可以大开舌关。

　　不是现在，他堪堪开了个头，然后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梨有些苦笑的意味，只好先道：“小和尚，你看看，我走的好好的，你却横撞过来。我这些画都是要拿去做生意的，现在全都湿透了，你说可怎么办？”

　　她说的确为事实。灵悟翻着手上的卷轴，暗暗数下，共有十二卷，均已湿透。他摸索着勉强打开一幅看了看，已经是满卷的污墨。那跃然于纸上，也许本是活泼鸟兽，媚紫千红。现在被水一晕，都是一团黑，半点看不出来。

　　灵悟为难的看着这些画，这位女施主说的没错，这么多的画都是因他而毁。可……要怪这场雨，还是怪那半个馒头。

　　“施主。”他忐忑的呐呐，“都怪小僧大意，小僧在这里给施主赔罪了。”

　　一板一眼，一字一句，都陌生到了极点。林梨忍着，又是忍着，才道：“小师傅，这不是赔罪就能了的事，我还指望着这些画养家糊口。”

　　她说着，素手轻捻了一幅，“还有些，是我答允了人家要画的，现在，都泡汤了。”

　　她小心观察着灵悟的神色，加重了声音道：“这其中一幅，是我特地去府上为一位千金小姐画的。她病中无人色，我才不过画了一半，今天还得赶工，明早要准时送去。”

　　这一桩又接着一桩，听起来实在不是道歉就能了结的。灵悟左看右看，对这些画暗暗做了估计，又是致歉。

　　林梨知道他是无奈极了，这才收敛了些，“小和尚，我不妨告诉你，这些画，至少要五十两银子。你若有钱赔我，此事就一笔勾销。”

　　“五十两。”灵悟面上没表现什么，心内却险是翻江倒海。佛寺多年，他也曾有几次跟着首座下山采买过。可他所知晓的，是一个铜板能买两个馒头，一吊钱能买下一大袋的米粮。五十两银子，若换成铜板，不知道要几个麻袋才够。

　　灵悟对金银概念不清，只能自己盘算着。林梨看他的表情，又道：“你是不信？”

　　说着，真煞有其事的说给他听，“这些画都是些富贵老爷家预定的，自然也贵些。就说这画笔，我用的是正宗的关东辽尾。这墨锭，也是择了上好，黑墨中泛青紫，很是难得。这样好的文房，又是画给富贵之家的，五十两还是少数，就是一百两也是不嫌的。”

　　本来五十两已是让灵悟备感压力的，没成想却又增到了一百两。这下子，额上也分不清是汗是雨，心头晃的厉害。只道是自己错了，也没成心去想想，是不是来讹他的。

　　人心本向善，灵悟又瞧着那些画，就算真有怀疑，就算这些画的确是预估太多，可确实是他弄坏的不假。

　　但要五十两，实在是捉襟见肘了。

　　“施主。”他不卑不亢着，“这次的确是小僧不对，但眼下小僧正在修行，一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两。”

　　这一说，林梨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你想赖帐吗？”

　　说罢一扬手，“我本来今天是能送到的，可是你这样一弄，我肯定是要失约。”

　　越说着，事态越是严重。灵悟更是没有三寸不烂之舌，难以解释。

　　“施主。”他微一沉吟，仔细寻了寻，才在腰间找到三个铜板，递手道：“这是贫僧身上仅有的，剩下的，可能容贫僧慢慢偿还？”

　　这等笨法子，也只有他想的出。林梨满面含笑，“若是几个铜板几个铜板的一还，怕是要等上数十年了。”

　　灵悟接口道：“施主放心，贫僧定会还上的。”

　　“我拿什么相信你？”林梨目视于他，将他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瞧了他一双破旧草鞋，目光深锁，“你是哪个佛寺的，不如干脆去找你们的方丈。区区五十两，应该难不倒他。”

　　说着，真去挽了灵悟的手，一副逼急的样子。

　　她这般突然，把灵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去。直退到了大雨中，“施主，此事都是贫僧的错，与方丈无关。只是贫僧现下现下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施主若不信……”

　　他喋喋有声，每说一字，林梨的眼神就暗下一分。

　　这样的生疏有礼，她终是听不下去了。

　　“好了，我信你。”她不再有意逼迫，只轻道：“你过来些，还是你这么喜欢淋雨。”

　　说着话，灵悟又重新淋了个透心凉，这下子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丝干的地方。

　　灵悟顶着满头的雨水稍稍靠近，刚想道谢，只听林梨道：“要我相信你可以，只是你也说了你行程不定。那么，我需得跟着你，直到你能还我五十两为止。”

　　前一世，她趁着顾延舟银钱短缺，以利诱相邀，迫他随行带路。这一世，依是软硬兼施，以银钱迫使，逼他认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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