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昭隐寺香火鼎盛，早已不是一天两天。近两年来，僧众尤多。挂着名满天下的佛寺头衔，昭隐寺自有一番严格戒律，若不能修身自持，这一番戒律的苦头就有的吃了。

　　灵悟同寺中的其他和尚不同，据他人说，他是自小就被一位高人送到了方丈手里。也是这一番的特殊，清规戒律在他身上更不能落一丝差错。灵悟还小时稚气未脱，身上总免不了少年顽固。于是自小，手心都不知挨了多少戒尺。好在随着年纪增长，对佛法研究更甚，脱去顽劣，又在方丈座下，一度成为寺中前途不可限量的和尚之一。

　　年纪轻轻，已颇有修为，连方丈也很是看好。也正是因为他年纪太轻，若要挑起重担，实远远不够。还得多加历练才好。

　　在灵悟步入二十整年后，终有一日，他不必在大雄宝殿上做早课，而是换了旧僧袍，戴了斗笠帽。成了三衣一钵不离身，十八种物齐备的行脚僧。

　　行脚僧居无定所，四处云游。一路下来都是风餐露宿，运气好些，晚上还能寻到个破庙旧宅，运气不好，恐怕只能睡在路边。但若论自我修持，或是教化他人，这又是再合适不过了。

　　灵悟自知经历不足，即使是个人人赶跑的苦差他也是毫无怨言的应了。既是方丈说的，又是能修持自身的好事，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等到了那一日，灵悟拜别过方丈，背上重重行囊，早早的赶路。

　　既为行脚僧，灵悟早早就做了吃苦的打算。以一钵化缘，三衣遮寒，十八物挥去路上野犬异物。

　　灵悟不愿赖着昭隐寺的大名，每每化缘，不过是些残羹剩饭，又都是素食，每日三餐都吃不饱。若遇着天气恶劣，一钵的稀粥还都化为了无根水，这其中艰苦又哪是常人能体会的。

　　好在灵悟将这一切都看做了修行，每每至此，只是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路下来，若遇着亲朋红脸，因故动粗的，还会上前劝上两句。念过佛号，以和为贵。走了一个月下来，倒也免了不少冤事。

　　灵悟是不觉苦的，每次写下手札，都觉得是离佛更进了一步。每每，才更懂得方丈为何要他下山历练，佛法无边，只有经过不断的苦海方能到达对岸。

　　忍不住想念着一声佛号，道一声善哉。

　　过了约莫三个月，天气正是酷热。头顶骄阳毒辣辣的灼人，灵悟背着重重行囊，已经走的一身大汗。

　　他停了停，再想自控还是大口喘起热气。他抬了头去看，那毒日头刺目的灼人眼球。金光遍地，却是闷热的，窒息的，半点情面都不留。

　　整片大地都是干沉沉的，枯燥，压抑，铺天盖地的袭来。灵悟摸出水壶大灌了一口，舌尖的那股热感却还是消散不去。

　　都说“心静自然凉，可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心静如水也摆脱不了那股酷热。只恨不能钻了地窖去，躺进大把冰块里消暑。

　　灵悟念了几声佛号，本是望能解忧，谁料还是炽热。他擦了擦头上热汗，双手合十，告诉自己这都是修行。

　　用力眨了眨眼，灵悟也不知自己是走到了哪里。已经离了大街，周围有些树。论是树枝树叶，都是无精打采的挂着，灰扑扑的打着卷。天地间都是一片白光，肆虐着任何一点水分。灵悟又想去擦汗，一握手，却是连手心都是热的。他想到水壶，一摸之下实是烫手，竟似要晒化了。

　　酷沉，憋闷，无形的要加将人逼疯。灵悟也实在受不住了，他甚至不顾了体面，将衣领拉的低低的。左顾右看，干脆是停了步程，寻了棵大树底下乘凉。

　　树荫暂且遮蔽了些烈阳，灵悟摘下斗笠，拉宽衣襟，让热的快要冒火的自己稍稍宽松。

　　坐在树荫下，汗发了不少，心底的烦闷好似也随着阴处去了。灵悟卸下背囊，翻了本佛经，在树下开始专心打坐。

　　得了这抹凉阴，心静才终于得了些凉度。灵悟微闭着眼，这瞬间仿佛回到了昭隐寺的大雄宝殿，他正和所有的师兄弟们一起作着早课，普受佛音。

　　灵悟心情和静，面上庄严肃穆。想到佛法无边，全身仿佛都被注了股力量。默念着经文，越来越平静，直坐了许久。

　　一睁眼，心情也开朗不少。瞧那灼灼烈日，已经被云朵掩住了半张脸。草丛里也不觉得是打着蔫的灰扑扑，透了些许精神。世界一下就清净了，还是夹带着凉意而来的清爽。

　　灵悟痛快的呼吸着，似乎真的有了些凉意，叫他胃里也凉透了。等他反应过来，才觉是饿了。

　　即使无人，也觉得有些尴尬。灵悟往包中找了找，无意间触到一块硬物，拿出一看，已不知是何时遗忘的冷馒头。

　　馒头表面已经成了灰色，硬的像块石头。灵悟想了想，这该是离寺之前师兄给的。

　　他还记得师兄将干粮塞给他的时候偷偷摸摸说过的话，那一脸谨慎，仿佛是正对着什么洪水猛兽。

　　他说：师弟，你此去下山千万小心，为着自身，绝对不能去招惹女人。

　　灵悟不解：为何。

　　师兄赫然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年纪尚小，不知，那山下的女人都是老虎。看你长干净，一定会将你连皮带骨的吞了，连渣子都不剩。

　　他说的如此恐怖，灵悟却不信：师兄这话错了，每日香客络绎不绝。来往女客尤多，都是慈眉善目，并无半点老虎的凶恶。

　　而他师兄只是一种“你不懂”的眼光警示了他：听师兄的，反正看到女人，躲开就是了。

　　灵悟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思及此，灵悟不由失笑。他真是饿了，大口啃了冷馒头，干干嚼着。

　　吃到一半，他才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不是错觉。天真的阴了下来，或者说是凉了下来。徐徐轻风拨动了树枝，动了绿叶，耳边都是一片西索作响。

　　忽地凉了一下，到接连不断。树冠抖动着，叶片敲打间。灵悟联想到这几月，眼中一暗，立是收拾了起来。

　　他若猜的不错……轰隆一声，天地间都炸了。响雷一声接着一声，与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凉风，吹得树干摇动。

　　天气酷热，凉爽又突如其来，果然是要下大雨了。

　　灵悟手忙脚乱的将行礼都装了回去，再背到背上。他急步匆匆，只是已经来不及了。风一阵阵的风，天上已经暗了下来，墨汁似的乌云将太阳牢牢盖上，星点子都不见。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带一点商量。顷刻间，雨水已经沾了地。

　　灵悟翻出蓑衣穿上，重又赶路。这时候呆在树下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他又想，雨中修行也是考验的一项。

　　他重背了行囊，裹紧蓑衣，在这昏暗的世界里继续赶路。雨点毫不留情的砸到他身上，灵悟身上已然湿透。僧衣紧贴的皮肤，诡异的难受。

　　灵悟被风吹雨打的不能抬头，只能看着脚下的路。雨水已经积了一道，污烂了泥地。走过这一天，又要坏了双草鞋。

　　雨水匝地里，仿佛还有另一种声音。同是慌乱的，紧迫的，似乎在追着什么人，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想躲过这场雨。

　　灵悟无法回头去看，只是想着，有谁会跟他一样在这大雨中修行。

　　心口一重，灵悟忽地停下了修道。他记得了，那半个馒头还没拿。

　　常人或许弃之如敝履，但那却是他今晚的口粮。何况佛家精神，绝不能浪费一针一线。

　　他折身回去，打算重新拾回那半个馒头。却不料这一转身，猛然间竟撞上了什么。只听“哎哟”一声，一个黑色包裹就被撞到了地下，卷轴纷纷滚落了一地。

　　散了一幅桃源乡，十里桃花，旖旎纷扬，很快被打的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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