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

　　铜钟震响，佛语鸣鸣。百年宝刹上香客络绎不绝。

　　由廊院，到大厅，昭隐寺内无处不焚着香火，香客人来人往，口念祷词，皆怀着诚心而来。

　　没人知道昭隐寺的方丈究竟多大岁数了，有人偷偷猜他恐怕已经活了百年。除了一把白须，岁月在他身上仿佛没有造成多大的变化。他仍是精神奕奕，说起话来有条不紊。香客们都爱听他讲经，每逢这个时候，昭隐寺内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头顶。

　　今日昭隐寺内来了贵客，重要到甚至要方丈亲自迎接。小沙弥们经过大厅都要偷偷望上一眼，同样是个看不出年纪的高人，看他这打扮应该是个道士。

　　高人被方丈迎进了禅房，禅房内，方丈和易天师的桌上已摆了茶水。方丈醉心于茶香，易天师手里还怀抱着一个婴孩，顾不得喝茶。

　　“圆觉大师，如此，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易天师伸手过去，他臂中的婴孩睡的正香，眉眼皱成一团，显然才出生不久，五官也尚不清晰。

　　圆觉呵呵笑着，小心的将婴孩抱着过去。他用力极轻，不想还是吵醒了婴孩。

　　方丈睁大了眼，他显然还没有照顾婴孩的先例。谁料那孩子却不怕生，一双乌黑的圆仁滴溜溜的一转，竟举着小手，对着圆觉笑了起来。

　　圆觉也是乐了，“这孩子，倒是与佛有缘。”

　　易天师也凑了过来，见此情景，也颇有宽慰。

　　他开口，言语中尽是愧疚，“大师，不瞒你说，都是贫道当年一时不慎，害他丢了性命。往事种种，贫道实在自责。几经辗转，才终于寻了他今世。特来交与大师。”

　　想到这婴孩的前世，易天师的神情开始凝重了起来。“贫道不敢强求，只盼着大师好好教导，望他潜心修佛，好早日脱离苦海，不再为孽障所缠。”

　　说罢，他双手合十作了一揖，“一切就有劳大师了。”

　　圆觉花白的胡子正被那婴孩抓在手中捏玩，且不说这是老友所托。就是看这孩子一脸的佛相，圆觉也没有拒绝之理。

　　他一手抱着那孩子，一手在长须上缓缓的捻了两下。

　　“这孩子该排名灵字辈，你既望他大彻大悟。”他将胡须从婴孩手中抽出，念道：“那，我便给他取名灵悟。”

　　易天师心中甚慰，“多谢大师赐名。”

　　为那枉死的顾延舟另觅了新生，总算是解了易天师心口大石。虽非他所为，但间接的，他得为顾延舟的死负上责任。

　　百年来，他继续除妖修行，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顾延舟的死是他心中大结，他一路除妖一路寻觅，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他先寻到了顾延舟。

　　等将这小小婴孩抱了在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多年挚友，圆觉大师。

　　愿今世，他可以跟着圆觉大师潜心修佛，领略个中精髓，远离贪嗔痴怨。也愿这一世修行，可以助他脱离轮回之苦。

　　等出了佛寺，迎着徐徐和风。一百多年来，易天师第一次有了轻松之感。

　　佛寺大门口正倚了一人，他回过头来，正看得易天师，立是急切切的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师傅，您可出来了。”

　　易天师也不多话，只扬起手，在纪展元的头上赏了一个暴栗，是早已做惯了的。

　　虽已过了百年，他们师徒二人还是当年的模样，仍是一个庄重得道，一个努力跟随。

　　纪展元摩拳擦掌的，“师傅，好不容易来昭隐寺一趟，徒儿也想去拜见圆觉大师。”

　　易天师面上不觉，转手却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功课做完了没有，还在跟为师打哈哈。”

　　“师傅，师傅，您轻些。”纪展元暗暗叫苦，师傅老当益壮，手劲还是这么重。

　　“师傅您别恼，等回了仙鹤观徒儿立马补上。”

　　“哎！”易天师轻轻一叹，拍了一掌，“你是天生的慧骨，生来又带有天眼。好好修炼，不出一千年，说不定还能位列仙班，受尽仙泽。可是你……”

　　“师傅！”这些话都听了百年，纪展元都听得耳根生茧，此刻也是能脱口而出。只能赶紧道：“师傅处处为徒儿着想，徒儿实在感激不尽。都怪徒儿学艺不精，不止是师傅，徒儿也是心中感愧，日日垂泪。”

　　纪展元声情并茂，一直低着头，仿佛极是自愧。易天师见此，也不愿再多责于他。无非是说些勤勉的话。

　　只是他刚刚喟叹，纪展元立刻又抬起头来，目光飞快的一扫，“师傅，我好好想了想，以徒儿这资质恐怕还得修炼许久。不如，您替徒儿讨个人情，就修炼个三五百年吧，否则这也太长了。”

　　易天师嘴角轻轻一抽，面上还看不出变化，却扬了桃木剑就打。纪展元大呼小叫着，立是跑远了。

　　春风绵绵，转眼又是一春。

　　顾家宅院还是一样的荒落。因着那传言，甚至成为了附近有名的鬼宅。胡同里几度搬迁，只剩着顾宅无人敢动。

　　走进门，也是一重大院子，抄手游廊，两边厢房。每一扇大门都紧闭着，四处残破，再也无人问津。

　　置身其中，当年的空地上已长满了十来株高低不同的树木，春日里长势甚好，郁郁葱葱，印的满院鲜绿。院子里的杂草都长到了齐腰的高度。春日游虫，夏日蚊蝇，将整座顾家变成了细足虫的乐园。

　　墙上柱上的油漆都已脱落，泛着股刺鼻霉味。房屋前前后后，随处可见碎石瓦烁，百年来，已是极为破败了。

　　好在春光之中，得数株葱郁，将顾宅染了一袭春绿。

　　顾宅早早的已住不了人，该是像外人说的，这地方只招妖怪。

　　随着“嗷嗷”的几声叫唤，一团白色寻着墙上破洞蹿到了院中。春光如许，小狐狸抬着眼，入眼尽是花红柳绿，成色荫荫。树枝倏地被吹动起来，白狐跳将起来，一阵风过，绒毛消退，自风中现出个人形来。

　　锦禾迷离着眼，仿佛还是未睡醒的样子。不止是人类会犯春困，妖也一样。

　　她打着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这才施施然起身，四处寻觅起林梨。

　　她想着以往，一个快步飞到了书房前。从前书香浓墨，现在也不过是一堆破落。何况，人早就不在了，也不知还有什么好看的。

　　锦禾虚着脚步，无声无息的靠过去。她猜的不错，林梨趴在那檀木桌上，已是睡着了。

　　书房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唯有林梨面前那方书桌却是整齐无比。笔墨水洗，依旧光可鉴人。尤其是那块砚台，不知放了多久，又用了多久，沉黑的一块，可算是墨中的极品了。

　　锦禾轻手轻脚的站到了林梨身后，桌上被她的手臂压着的是一幅刚作好的画。画中人是个小小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虎头虎脑的可爱的紧。他手上拿着个木鱼，好似正在敲着。对呢，仔细一看，这少年光着个大脑门，正是个和尚。

　　不必说，锦禾心里是清楚的很，姐姐定是又去了昭隐寺了。

　　只不过，那里是佛门重地。林梨半鬼半妖的，只能徘徊于寺门口，根本不得入内。

　　锦禾想来也觉得刺心，虽不过短短十几载，可这前后上下，林梨等了共有百年。现下，明知那人现在何处，却过其门而不入。画技再好，画功再精，终不是亲眼所见。

　　想着想着，锦禾鼻头有些酸。只是吸的太猛，刺溜一声，反把林梨惊醒了。

　　林梨抚着额头，有些不明所以。她熟悉身后的味道，略略笑道：“你来了。”

　　“姐姐。”锦禾十分乖觉的蹲在林梨腿边，“姐姐又想顾延舟了。”

　　说着，抚了抚那张画，墨迹未干，黑色的墨汁直映入眼。

　　“算起来，他该十二岁了。”

　　“是了！”林梨静静思索片刻，“也不知，他该长成什么样了。”

　　“其实。”锦禾冲了她调皮一笑，睫毛轻轻颤着，“姐姐若想见他，我便变作狐狸，把他引了来。”

　　锦禾若想做，的确是有这个本事。只是见了他，林梨又不知要如何是好。

　　“不必。”林梨脱口而出，速度缓慢的将那幅画慢慢卷起，浓墨被掩去，盖住岁月旖思。

　　“他总会走出来的。”林梨握着画轴，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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