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我身边

　　通话的最后，姑姑几次犹豫后问我：“娇娇，你想妈妈？”

　　“妈妈……”我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这个词，就未加深思地坦言，“我已经想不起她了。”我那时已经能够理解，人尚且可能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更何况失去别人。大概是我失去的太早太久，也就习惯了，也就早早地不再惦记了。

　　和姑姑打完电话，我心安了一半。不敢再耽误，我小心翼翼地溜回厕所，开始卖力拖地。

　　程颢杨大概是经常下厨，饭做的很快。等我拖完地时，才发现他靠着墙，不知看了我有多久。

　　“看什么？”我尴尬地挤了挤鼻子，有些心气不顺。

　　程颢杨笑了，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怕你有什么不舒服，但你看起来比我想的要健康。”说完他又拍了拍我的头顶。

　　这话说的有点怪。不过已经饥肠辘辘，我也顾不上想太多，随程颢杨走到饭桌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

　　一盘鸡翅、两碗粥，这就是程颢杨和我吃的第一顿饭，一点也不丰富，但好在味道不错。

　　程颢杨叉着手坐在我的对面，看我吃得欢，有些得意的故意问我：“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我不愿意涨他的气焰，说：“是比我爸爸好点。”

　　程颢杨一挑眉，没想到的样子，笑起来了问我：“你爸爸还会做饭啊？”

　　我也学他挑眉，摇头晃脑地回他：“他不会啊。”

　　程颢杨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你不能对一个钢琴家要求太高。不过，我觉得味儿还行啊。”说着，他有些不甘心地又夹起一个鸡翅细细品尝起来。“好像，是差着一点……”

　　我忍不住，终于笑了出来：“我骗你的，哈哈哈哈……”

　　程颢杨有些哭笑不得，还坚持再一次确认：“好吃？”

　　我伸出大拇指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棒：“嘿嘿。”

　　程颢杨又笑了，那我没办法似的耸了耸肩：“小公主满意就好喽。以后，你喜欢的不喜欢的要跟我说清楚啊。”

　　“然后呢？”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眨了眨眼睛，歪头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说：“你这词用得不大对吧，我爸……”

　　程颢杨身子前倾过来，轻轻抬手点了点我的鼻尖：“又想糊弄我？”

　　“没糊弄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说话逻辑有问题都不知道，还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我做饭，你洗碗。洗碗去！”

　　“我不喜欢洗碗！”我抗议后加条件。

　　程颢杨驳回了我的抗议：“不然，以后你做饭？”

　　“我不会做饭。”我耍赖，话音刚落才猛然惊喜地反应过来，“你以后还来？”

　　程颢杨温和笑着，没有否定：“总不能放任你被饿死吧。”

　　我想，程颢杨永远永远都不会想到，此时他的笑，浅淡柔软，信手勾勒，未加着重，未过心思，让我足足记了半生。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程颢杨每天都会来我家，做两顿饭，指挥我拖地、洗衣服、读书整理书、写作业……干这干那。偶尔，得了空闲，他会一脸勉强又傲慢地听我弹弹钢琴，然后故意“冷嘲热讽”一顿，再亲自上阵给我一个人演奏一曲，最后细心地一段一段教会我弹。

　　我意外的是那个时候，程颢杨看起来简直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不管是我的作业题还是读书时提及的典故，他总能给好奇心很重的我好好地解说出个所以然。虽然我不能每每判断出他说得正确与否，但是他的嗓音、语气，他的遣词造句、话语逻辑都让我着迷于他的一番谈吐之中。我便经常故意拿各种各样的问题去引他与我交谈。

　　当然啦，有时也会露馅……“哎哟，你干嘛拿书敲我？”我捂着脑袋哀怨地看着程颢杨。

　　“你把你的作业本拿来。”程颢杨指着作业本对我说，“你自己瞧瞧，昨天这道题你独立完成还会用两种算法解出来，这只是换了个数，你今天就不会了？”

　　我拿过来一瞧，嘿，真是一种类型的题目。不过——“我没问你这道题，你怎么知道我会做？”

　　程颢杨又拿作业本轻轻敲了我一下：“你忘了，是你昨天非要让我给你检查作业的吗？”

　　哦……百密一疏啊。我揉揉脑袋，终于不好意思了：“主要是你太厉害了，我就总想问问你。”

　　程颢杨被我夸得心里挺乐，还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仰着下巴，高傲地说：“少来。”

　　我笑嘻嘻地靠到程颢杨的身边，好奇地说：“我的确是有一事真不明白。”

　　“什么事？”

　　我看了看程颢杨手上正在读的书，又看向家里摆着钢琴的方向，很是不解地问程颢杨：“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就去弹钢琴啊？”

　　程颢杨的视线从书上移到我充满疑惑的脸上，片刻后点点我的鼻尖，忍俊不禁：“这也算问题？”

　　“这怎么不算问题？”程颢杨笑什么啊，我觉得我问得很认真啊，“难不成你是钢琴天才，老天赏你这碗饭吃？”

　　程颢杨把书放在腿上，抿了抿嘴，但没有收回弯着的嘴角。他看着我，真挚了许多，说起话来娓娓可听：“倒算不上钢琴天才，只是我很喜欢钢琴。”

　　“喜欢钢琴，就这样啊？”程颢杨怎么感觉比我的想法还幼稚啊。

　　“这样还不够吗？我认为喜欢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了，完全够我为其投入一生了。”

　　“也不是说不够……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就能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吗？”我三年级的时候，班上就已经有男生跟女生告白了，说喜欢的要命。但我敢打赌，不到上中学，那男生一准没这心思了。喜欢这事，不管指向什么，其中的变数都可大了，哪是能成为轻易就押上一辈子的理由啊。

　　程颢杨面朝向我，手撑着下颚，一脸高深难测地对我说：“钢琴和人不同，人还是要看缘分的。喜欢一个人不见得就能相守一生。”

　　我发现程颢杨真的有点幼稚，不，是太幼稚了！我着实被程颢杨的幼稚打败了：“那你怎么知道你和钢琴的缘分就能持续一辈子呢？”

　　程颢杨被我这个问题问愣了，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发问。他看着我，飞快地连眨几次眼睛，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乔娇，你的想法可真够独特的。虽然你的问题越问越偏离，但是你这最后一问可真把我难住了，我得好好思考思考才能回答你。”

　　这个问题，程颢杨想了很久都没有回答我，到后来……没有了意义。可我知道他真的是一个爱琴如痴的人。如果那时我能先知自己一语成谶，童言再无忌，戏言再无心，我也定然不会这样去触痛程颢杨心底对钢琴最赤诚的热爱。

　　那段时间，每一天里我都被程颢杨安排地团团转，忙得越来越烦程颢杨的管来管去，忙得越来越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忙得开始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

　　我当然晓得这种生活不会一直这样安稳无虞地过下去，时而也会在担心着一场将来未来的变故，一场我料想不到又必然发生的变故。尽管以我已有的经历和想象力，还想不到说不清会有如何样子的变故。

　　一天午后，我和程颢杨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坐在地毯上，互不影响地看着各自手中的书，门铃突然响了。

　　明明是自家的门铃，可在听见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却吓得浑身一抖。要知道，上一次门铃响还是在十几天前程颢杨第一次来的时候。

　　我如惊弓之鸟，声音带颤地出声：“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愿意当面叫程颢杨哥哥。之前总是倔着脾气，没大没小的，从不加称呼地跟程颢杨说话。现在害怕了，也知道服软了。

　　程颢杨坐在沙发上，先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听见我叫他，又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我。他动作很慢的把书反扣在茶几上，轻轻皱了皱眉，一边在思考着些什么，一边叮嘱我说：“你回房间去。我叫你再下来。”

　　我“哦”了一声，站起来，也不多问，转身往楼梯那儿走，都不敢去看大门一眼。

　　我心里很怕，但说不出具体在怕什么。其实，对未知的不安恐惧可能最是显得可怕。

　　我听着程颢杨站起来，往外走的声音，和我砰砰的心跳声相比，脚步声又慢又稳。几秒钟后，我不理智地又跑回去，挡在程颢杨面前，和他面对面。我一脸决然地说：“哥哥，我跟你一起。”

　　程颢杨低头看我，本是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慢慢地轻轻笑了起来，似乎是被我一脸势要英勇就义的严肃给逗笑的。他摸摸我的头顶，温和的声音带了一种安慰：“乖，不是你想象的那些乱七八糟，快上楼去，我一会儿叫你。”

　　我问：“你知道是谁？”

　　程颢杨扶着我的肩，带我转过身子：“算知道吧。快去。”

　　我在房间里等了十几分钟，也有可能只是几分钟。期间我给姑姑打了好几遍电话，可是电话已经很多天没有人接了。我又给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的乔妤联系，可是乔妤也一直不接电话。

　　等到有人来敲门的时候，我早已急出来汗。我扭开锁头打开门，是程颢杨。直到我看见是他，才想起来，这次我又忘了问门外来者是谁了。

　　程颢杨垂手站在我的房门前，率先开了口：“乔娇，对不起。”

　　我“啊？”了一声，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程颢杨与我对视良久，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我：“有人来接你了。”

　　我从未开口问过程颢杨那日那事，自然也无从知晓彼时他的所思所想。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许，程颢杨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神情有多么明显：他的一言一行之间，不是安心地放手，而是狠心地放弃……

　　他着实放弃过我，在最初的最初，为着这世上于他而言重要的其他人和事。大概，这样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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