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皈灵

　　灵界，圣英殿，慧灵神柱。

　　从未有人见过神柱内的世界，这方天地超越了时间的界限，模糊了运转的规律。如同西方极乐之地，无悲无喜；又如同无边无际的汪洋，似沉似浮。

　　暗金色的灵力徐徐流淌，如同细腻的流沙伏地而走，空气中的方寸之间都积聚了不计其数的灵力金尘。

　　就在这片幽静的金色空间之内，一双沉寂三百年的剪水瞳豁然睁开，宛如骄阳的强光从那眸中喷涌而出，刹那间神柱嗡鸣，一股如同凤凰浴火重生般的灵力呼啸而起，若不是在神柱之内，此番动荡必定会引发四界哗然。

　　乌发间悬浮的冠冕愈发凝实，晶莹剔透的模样犹似雪山玄冰，我平息着体内活跃翻涌的灵力，轻轻的吐纳，垂在膝上的玉手缓缓抬起，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都变得越发清晰，除了看得到表象，还能看得清隐藏在肌理深处的灵力涓流。

　　这双眼……

　　我将手附上右眼，随着境界的精进，天赋视灵也全面觉醒，不等细细揣摩，我突然感觉到灵心内的动静，唇角轻扬，意念一动，我的灵魂便幻化缩小返回到了灵心世界之内。

　　再一次回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怅然。我微微扬手，那手腕般粗的藤曼在眼前缓缓散去，露出了被五花大绑的柒夏。

　　许久不见，她双眸中的戾气到是散了不少，杏眸之中的光彩也暗淡了几分，当日在圣灵湖之上，我与翎坤迎面对峙之时，我不是没有听到她在我灵心世界内疯狂的呼喊，她想阻止我，可惜这具身体的主人并非是她，那时的杀与忍皆在我一念之间。

　　手中灵力一收，束缚着柒夏的最后一根藤曼也随之消散，她的身体如同一片落叶一般飘扬而下，身后飞扬的绿发在空中凌乱起舞。

　　“慧灵神柱待你不薄，以你如今的修为，我已然奈何你不得。”柒夏道。

　　我闻言淡然的一笑，她说的没错，经过三百年的滋养，我如今的境界虽不到登峰境，但在大成境内亦是难觅敌手，我曾经如此的渴望力量，可现在却全然没有了这些心思，“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打架的。”

　　柒夏将绿发束在脑后，随意的盘膝而坐，“哦？那你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为了来看我永无翻身之日的颓废模样？”

　　我摇头，靠着她也随意的坐下，“说说吧，你曾经一直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事情。”

　　柒夏闻言，不禁嗤笑，她的杏眸中此刻满是肆意与挑衅，“你真想听？”

　　我平静如水的点头。

　　这一路走来，我听到也见到了许多关于蛮巫之乱和六圣人之间的传说，落藤左使，龙公猪婆，还有白姑姑，他们所讲述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无非就是在告诉我，若不是六圣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便不会有那场祸及四界的蛮巫之乱。

　　而娘亲与天君便是这场祸乱的根源所在，卿琏公主殒身后，沉缤发狂入魔成为魔尊，在那场蛮巫之乱中，爹爹以身相祭重创沉缤，逼的魔界退回冥河之内，虽然最终平息了祸事，可从那天起，天界便永远的失去了战神，那把所向披靡的战神斧，亦收起了一身的骄傲，甘愿在龙猪山中永世尘封。

　　柒夏双手后撑住地面，冷声道：“那日你在虚瞳幻境中看到的便是泷昊与琏姨的最后一战。当时若非因为我悄悄尾随琏姨来了龙栖殿，泷昊那厮何以有机会用噬灵咒蚕食我的灵魂，而琏姨也无需为了保护我发动燃灵诀。”她的眼眶逐渐殷红，一旦触及那些尘封的往事，她总是难以抑制的神伤和激愤，“泷昊那厮被燃灵诀重伤，一张自认四界第一的脸颊被毁去大半，从此只能戴着面具不人不鬼的活着，这便是他的报应！还有你那道貌岸然的娘亲以灵界的噬灵咒换来鹿星藤仙果，为的就是陷害琏姨失去继承灵主的资格。”

　　再次亲耳听到时，我的内心仍是一阵纠痛，白姑姑的话得到了柒夏的证实，这结果是意料之中，可我却无法置身事外的轻然接受。

　　柒夏冷哼一声，“当日若不是琏姨为了保留我的一丝残魂，单凭燃灵诀的威力足以让那泷昊魂飞魄散。呵，说来也是偶然，我与你的命运竟是这般的相像。”

　　看着她自嘲的模样，我感同身受般的神色黯然，原来柒夏同我一样，除了这缕残魂之外，她剩余的灵魄在天君体内，一魂双身，这无法斩断的羁绊，任凭吞噬者的修为再高也终是性命相连，这大概就是用噬灵咒作恶的代价，亦是不可逆转的天罚。

　　柒夏接着道：“当日慕玥做贼心虚来龙栖殿一探究竟，我便趁机附在了她的银铠之上，在沉缤叔叔来灵界抢夺你的灵魄时，我探寻到了你□□内灵魄的残缺顺势破体而入，从此在你体内蛰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夺你肉身复仇！”

　　我道：“以娘亲的修为，她定然当时就察觉到了你的存在，可是依旧将你从龙栖殿带了出来。”

　　“怎么？你还想为慕玥开脱？！”

　　“是与不是，你心中应当有数。”

　　柒夏凌厉的气息一滞，那日慕玥到龙栖殿时，泷昊因为被燃灵诀重伤正在殿内发狂般的咆哮，整个大殿一片狼藉，慕玥便动用灵力将泷昊暂时镇压直到天后玉欢赶到才离开，奔赴蛮巫之乱的战场之前，她故意在殿门徘徊了许久，直到自己小心翼翼地附着在她身上后，她才急匆匆的离开，如今想来，她那时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等自己依附到她的身上！

　　我的眼前浮现出瑰兰殿内那幅娘亲的美人画像，若她真是这般十恶不赦之人又怎么能生出那么一双温柔善良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视灵无数，绝不会看错。

　　我将手伸向柒夏，柔声道：“……我们和解吧。”

　　柒夏瞥了一眼我的手，不为所动。

　　我道：“相似的命运，弄人的造化，如今又共用一副皮囊，你还要违逆天意同我敌对到几时？”

　　柒夏微微动容，她看着我的手，犹豫了很久才用力和我一击掌，别过头嘟囔着，“这样就算握过了。”

　　我无奈的一笑，曾经那个发誓要取我性命的凶煞如今却如同相处多年的老友一般与我并肩而坐，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只有饶恕了自己才能宽恕别人。

　　这三百年来，我在慧灵神柱的庇佑之下浑浑噩噩的过着，我常常想，若能就这般沉沦放逐下去也好，这样就不用日日回想起那日圣灵湖之上的场景。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一生都不知“念”为何物，我愿意用得到的一切去换爹爹和老木回来，换婆婆身体康泰，甚至去换那个曾经闲散又不思上进的自己，还有……那个谪仙一般的少年。

　　柒夏看着我的样子若有所思的玩弄着手指，无头无尾的道了一句，“你该信他。”他从小便是这个性子，若他做过，便一定会认。

　　这句没有任何铺陈的话，不过四个字便击到了我心里最痛的那个触点，我将目光飘向别处，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无措，“时候不早了，灵界内还有我许多牵挂的人。”我抬手弹了弹头上沉重的水晶冠冕，“改日再来看你，告辞了。”

　　飞身离去的时候，我清晰的听见柒夏道：“鸾溪，逃避是没用的。”

　　是，逃避是没用的，我只是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模样去面对那个似是似非似虚似实的真相罢了。

　　胸口一阵灼热，我垂首却见那幽蓝的光芒柔和而内敛，似乎在为我的重获新生而欢呼雀跃。而他的主人，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心跳声逐渐平复，我灵魂回体之后便开启视灵，在慧灵神柱内的一片金雾之中一条通路赫然在目，飞身掠过，足尖点过之处，步步金光涟漪绽放，十余步的飞跃，便到了一层金色水膜面前，我深吸一口气，玉手轻触之间，身体便如同入海的游鱼一般滑动而出。

　　呼……

　　我下意识的抬手挡住那温暖却刺目的光芒，暖阳当空，我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那种叫做自由的味道，感觉浑身灵力的吐纳运转都轻便了不少。

　　就在这时，颤抖的呼唤自不远处传来，“溪儿！”

　　翠微幻化为一道绿色的流光飞扑而来，一把将我因为这声“溪儿”而变得木讷的身体揽入怀中。

　　她将我撞的一个趔趄，片刻不肯放松的紧紧的抱着我，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就会失去整个世界一般。

　　肩头的湿凉之感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纤背，安抚着那无处安放的泪水，声音哽咽，“姊姊，溪儿回来了……”

　　翠微泣不成声，她附在我的肩头，想说的话太多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每一日，她都会风雨无阻的来圣英殿就这般看着慧灵神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

　　这三百年来，灵界从支离破碎的残局慢慢修养复原，那场毁天灭地的浩劫时至今日仍是仙灵们的恶梦，若非是溪儿和翎坤挺身而出，灵界最后定会因为罗刹出世而永远的湮灭在四界之内。如今能亲眼看到溪儿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我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姊姊这些日子还好吗？婆婆呢？灵界……可都还好？”

　　翠微扶着我的手臂起身，她红肿着眼睛又细细的将我看了又看，“我还好，婆婆三个月前终于苏醒了过来，虽然身体仍是虚弱，但饮食起居已与之前无异。”看着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翠微浅笑接着道：“灵界在我和泽婪的整顿之下恢复了不少，但若想真正的复原如初，恐怕还需要千余年的修养。你可能还不知道，泽婪如今已经是新任掌灵左使了。”

　　我如释重负的点点头，轻轻抚摸着翠微姊姊消瘦的脸颊，心中满是愧疚，初回灵界之时，我满心想着都是为姊姊与婆婆分担灵珂族甚至是灵界的重担，不曾想如今还是要婆婆为护我而重伤，姊姊亦要为我牵肠挂肚，自责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姊姊你瘦了，这些日子肯定很辛苦吧……”

　　翠微本来收住的泪水因为我的这句话又瞬间泛滥，她吸着鼻子摇头，“傻溪儿，姊姊不苦，只要你和婆婆都安好，只要灵界安好，让我怎样都可以。”

　　我用力的将翠微姊姊抱住，内心崩了很久的弦几乎瞬间瓦解，感受着她身上传递来的温暖，我的泪水难以抑制的蜿蜒而下，“姊姊……”在你与婆婆面前，我都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翠微温柔的理着我的长发，用柔嫩的面颊蹭着我的耳朵，“都过去了溪儿，都过去了。”

　　哭了一会儿，我才揉揉眼睛松开姊姊，泪中带笑着道：“姊姊，我想去看看婆婆。”

　　翠微含泪点头应允，掏出手帕将我脸上的泪痕一一抹去，“溪儿出关是灵界一等一的大事，我即刻便去昭告灵界上下，至于当年下的封界之令……”

　　我道：“抹去吧。”灵界已然重生，不该再固步自锁下去了。

　　翠微道：“好，我这就去处理。”

　　我道：“劳烦姊姊。”

　　翠微温柔的摇头，“姊姊愿意被溪儿劳烦一辈子。”

　　姊姊……

　　这份情，溪儿会铭记一生。

　　内心五味杂陈，我紧紧的握了一下她的手，便不在迟疑的转身向婆婆的寝殿而去。

　　一别三百年，婆婆，溪儿好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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