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

　　夏天的气息越来越近了，春天里的潮湿渐渐褪去，空气里都是躁动不安的味道。灵魂比□□敏感得多，方缘觉能清楚地感受到月光下那些跳跃的，来自自然的波浪。

　　他今天坐在轿椅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低着头思考着白天学校的事情。

　　白天的时候他偷听了鸡哥和陈奇渊的对话，心里也有些担心梁纬明，所以在他下午来学校之后一直观察他。

　　梁纬明一直缩在他的座位上，没什么精神。含糊地应付着同学们。杨老师也没好到哪里去，上课的时候一连出了好几个错误。

　　方缘觉看着梁纬明，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他的身上传过来，方缘觉好像能通过这短短的距离感受到了他的悲伤。

　　“没事的。” 正在他看着梁纬明的时候，陈奇渊从后面凑了过来，“你别担心，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罢了。”

　　陈奇渊靠得有点近，气息打在他后脖子上，有些痒痒的，方缘觉往前挪了挪，转头看着他。

　　此时陈奇渊的脸上没了往日那种轻佻的神色，他的眉头轻轻地皱起来，眼睛里有一些很浓重的情绪，那情绪并不好形容，但里面的沉重感染了方缘觉，让他几乎被压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 方缘觉问他。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奇渊轻轻说，他像是在回答方缘觉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方缘觉还想问，陈奇渊却对他灿烂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好像刚刚的那些话是方缘觉的错觉似的。

　　“总之你别担心了，他需要人的时候我们再过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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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我喊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反应。” 水水把尾巴伸到方缘觉面前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方缘觉一惊，回过神来，他自从被陈奇渊的情绪感染后就一直没能缓过来。

　　“你说，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方缘觉看着空中的月亮叹了口气。

　　他在知道真的有冥界这种事物存在之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直观感受上来说，冥界和阳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只不过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换了一种状态。

　　“很简单啊，就是从阳间搬过来呗，肉身腐烂，灵魂永存。” 水水回答。

　　“我以前觉得是种解脱。” 旁边的金若月突然插话，“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该受的罪还是要受。反正都要受罪，还不如好好活着。”

　　“不过。”她顿了一下，“对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诀别吧，无法交流，无法触摸，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和放不下的执念了。”

　　方缘觉侧头看她，月光下，金若月的眼睛里，流淌着白天在陈奇渊眼中一样的情绪。

　　“月姐姐……” 方缘觉感觉自己的心上被压了一块东西，难以喘气。

　　“不说了，一会儿还要上班。” 金若月用扇子遮住了脸，没有和方缘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今天的办公室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金若月今天没有进来。而水水试图改变办公室里的气氛，想找话和方缘觉聊天，可方缘觉只是坐在位置上默默地翻着手册没有理它。

　　“大人，有人找！” 一个沙哑却响亮的声音突然冲进了办公室，有个绿皮肤的小鬼匆匆忙忙跑向方缘觉所在的隔间，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默。

　　“有人找？！” 水水一见机会终于来了，“刷”地一下站起来，急吼吼地问那小鬼，

　　“是什么？是不是有大案子来找了？”

　　“不是的，是，是来办手续的，是个外国来的。” 小鬼有些兴奋，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手舞足蹈。

　　“外国的？哦呦！走走走，出去看看。” 水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拉着还在发呆的方缘觉就往大堂跑。

　　“你慢点，我要摔了！” 方缘觉被这么突然一拉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刚刚没注意小鬼说了什么，有点搞不清情况。

　　“走啦走啦，你的第一单业务！”

　　水水看着只有那么点大，可是劲儿到不小。方缘觉一只手被它拽着，另一只手扶着帽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跌跌撞撞地跨过两个门槛，水水和方缘觉终于来到大堂，那堂下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红头发高鼻梁的外国小哥，他看见方缘觉和水水过来，笑着向他们点点头。

　　“哇！”水水看见那个红头发的小哥，“我活了三百多年，第一次见到活的！”

　　“去去去，一点不礼貌！” 方缘觉拍掉水水的爪子，偷偷看向那个红发的外国小哥，那小哥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还好还好，没有生气。”方缘觉心里想，“八成是听不懂中文的。”

　　于是，方缘觉深吸一口气，收起了自己的情绪，自己难受归难受，工作还是要工作的。为了给这位外国朋友留下一个好印象，方缘觉酝酿了一下，把苦闷的脸上换上笑容，走上前亲切地对红发小哥说了句：

　　“Hello！”

　　那红发小哥先是一愣，然后礼貌地回了一句：

　　“Hello, how are you”

　　方缘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嘴比脑子还要快，他听到自己说：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

　　“Great.”那小哥又是一愣，有点摸不清这边的状况。

　　“Can I help you” 方缘觉绞尽脑汁地回想英语书上的对话，觉得这句好像比较符合现在的状况。这做题还简单，但是真要说起话来，却磕磕巴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Yes!”小哥高兴地回了一句，可方缘觉就听懂了这一句，接下来小哥说的所有话，他没一句听懂的。

　　“Pardon” 这下轮到方缘觉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学了几十年的英语受到了挑战。

　　“Sorry.” 小哥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之后还从身上穿的登山外套中掏出一个小本本。

　　方缘觉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他怀疑对方说的不是英语。

　　“Can you speak English”

　　“I am speaking English!”

　　这句话方缘觉听懂了，这小哥语调怪怪的，每句话的末尾好像坐过山车似的绕了好几个圈之后终于落下来。

　　他看了看小哥手上的小本本，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Oh! Passport!” 方缘觉学着美剧里用很夸张的语气说道，“I understand, wait a minute!”

　　这小哥递上来的是他的护照，按照规定，凡是外宾来，超过60 天的必须来城隍这里登记盖章，这小哥看来是来要印章的。

　　“你快去拿表！” 方缘觉对水水小声说。

　　“哦哦！” 水水反应过来，四腿并用往办公室跑去。

　　“Would you like some tea?” 方缘觉觉得让人干等着好像不太礼貌，于是问红发小哥。

　　“Sure!” 那小哥欣然接受。

　　方缘觉给旁边站着小鬼一个眼色，那小鬼立马心领神会，从大堂的案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红发小哥，还说了句“扑立死”。

　　那小鬼的发音实在滑稽，闷了一天的方缘觉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但很快又收住了，还十分正经地夸那小鬼。

　　“嘿嘿，俺自己学的，说得不太好。” 那小鬼腼腆地笑了。

　　方缘觉翻开他的护照，上面显示这小哥叫做文森特，但他的姓氏又长又拗口，方缘觉拼了好久都没拼出来。护照看起来是欧洲的，签证日期钢印都挺符合要求。种族那一栏的英语单词方缘觉也不认识，但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识，反正不是人就是了。

　　“行吧，等回去好好学英语。” 方缘觉心中不住叹气。

　　水水从终于从办公室跑了回来，爪子上拿了一支笔和一沓纸。它跑到文森特面前巴巴地递给他。

　　文森特接过纸笔，说了句“thank you” 还伸出手搔搔它的下巴。

　　水水第一次看见外国来的，特别兴奋，踮起它的后爪子看文森特填表，方缘觉也好奇，斜着身子凑上去看。

　　文森特的字和他说的英语一般，龙飞凤舞，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方缘觉费了好大劲才勉强认出几个单词。

　　在方缘觉和水水的注目下，文森特不紧不慢地填好了表格，在把表格递给方缘觉之前还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方缘觉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在“紧急联系者”那一栏，文森特填了个长长的名字，关系写的是“Father”。

　　“This is your father” 方缘觉指着那一栏问他，“Do you have any evidence”

　　“Philosophy question” 文森特看上去很费解。

　　方缘觉不知道怎么用英语准确的表达“你要证明你填的你爸是你爸”，幽府有规定，这个联系者一定要证明能联系上，主要是怕那种外来的妖物鬼怪呆着不肯走，入侵本地。

　　“This person, 嗯，we have regulation, you must prove, 嗯 this is your father. ” 方缘觉疯狂地在脑内搜索单词，然后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好歹是讲完了。

　　“But he is my father!” 文森特更加费解了。

　　“But…… if you can’t prove, I can’t give you permission.” 方缘觉有限的英文水平难以讲清问题的本质，只能一直“but“，水水和小鬼也挺着急，但方缘觉已经是他们当中英文最好的了，他们在一旁除了着急也没有其他办法。

　　“Why” 文森特也着急了。

　　“怎么回事？” 听着大堂里闹哄哄的金若月走出来看情况，方缘觉一扭头，发现侧门那里除了金若月之外，还扒了一堆看热闹的身影。

　　“月姐姐，月姐姐，这……” 方缘觉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样啊，倒不难。” 金若月沉吟了一下，“他要证明的其实是他不会入侵，你给他做个备案然后我盖个章，就行了。”

　　“那好那好，水水你去带他备案。”

　　“不过我盖章的前提是拿到你的许可。” 金若月打断了方缘觉。

　　“等一下，这意思是我需要你的章才能盖章，可是你盖章的前提是要我盖章？” 方缘觉都快被绕晕了，“这个和证明他爸爸是他的爸爸有什么区别？”

　　“我也没办法，这是规定啊。” 金若月摊手。

　　“什么狗屁规定？谁写的规定？傻……子吗？” 方缘觉本来是想要骂脏话的，但是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Excuse me.” 文森特想要发言。

　　“嘘。” 方缘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和金若月说话。

　　“那怎么办？难不成让人家回去开证明吗？”

　　“说实话，这些条例都是好多年前的了，一直都没更新。而且你们这种小地方基本上没来过外宾，也没个参考什么的。” 金若月看上去很为难。

　　“哎，算了算了，管他呢。” 方缘觉不耐烦地甩甩袖子，“水水你先带他去备案，我给他盖章，月姐姐一会儿把你的章也拿出来补上就行。”

　　“那……行吧。” 金若月勉强答应了。

　　又是一番艰难的交谈之后，文森特跟着水水去备案，方缘觉和金若月则分别拿出印章往文森特的签证上戳了两下。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学英语！” 方缘觉看着金光灿灿的城隍印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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