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沈潋同着婢子将卫琳婵扶到后堂，寻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而后支使府中人端了热水，浸湿帕子，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正要去端茶让她压压酒气，卫琳婵拦了她的手，脸色苍白地说道：“抚台不必忧心，我还没有难受到那样的地步。”
　　沈潋拍开她的手，将茶杯凑到她嘴边，“对啊，你不难受。瞧你的脸色白成什么样了，哪家的脂粉效果这样好？夫人也推荐我用用。”
　　卫琳婵轻轻一笑，低了头饮了两口，正要推开，却被沈潋捏着下巴将杯中茶水饮了个干净。
　　“身体是自己的，难受何必强撑着？便是说出来，难道就丢脸了不成？”沈潋将茶盖一磕，连着茶杯一同推在了桌子上，责备地说道。
　　卫琳婵摆摆手，将婢子遣了出去，有些苦涩地说道：“陪酒的活计，我原本也是做惯了的，便是不喜欢，也并不觉得有些什么。只是许久不饮，身体有些娇气了。不碍事的。”
　　沈潋隔着桌子坐到她旁边，眸子微动，朝远方望了望，说道：“这样关怀备至，夫人同船主果真是伉俪情深。”
　　卫琳婵苦笑，说道：“他对我极好。”
　　沈潋突然听出了些端倪，压着自己的期待地试探道：“夫人是江南至宝，船主自然会用心呵护。听闻夫人拒绝了不少富商名士，只义无反顾地跟了当时还是个无名小卒的船主，想必对船主也是一见钟情的吧。如此琴瑟和鸣，当真令人羡慕。”
　　卫琳婵蓦地转头盯着她，眼中泛起血丝，问道：“他告诉你的？他同你说了什么？”
　　沈潋心头一动，挑了挑嘴角，装作疑惑地说道：“夫人是说夫……卫清吧。他能知道些什么。夫人同船主双宿双飞的时候，听说他还在码头不知做什么。他知道的自然便是江南人尽皆知的事。难道他果真知道些旁的？或许他只是不肯说。我从别人手里买下他的时候，他只承认了自己是夫人的堂弟，我多次询问，他也只是说了些当时的事实罢了。不怕夫人笑话，我买了他又不是一时兴起，这些事情自然清楚得很，还用的着他来说？”
　　卫琳婵颓然地陷在了椅背里，抬头望着漫天星空，仿佛突然间便没了力气，喃喃道：“这样啊……他果然是怨我的。”
　　沈潋几乎是立刻便猜测到，或许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才会阴差阳错地分道扬镳。正想继续问下去，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焦急道：“大人，岳公子喝多了，正趴在大堂吐呢！您快过去瞧瞧啊！”
　　沈潋顿时便从椅子里弹了出来，朝前面跑了几步，才想起失魂落魄的卫琳婵，忙嘱咐小厮将她的婢子带过来，扶她直接到自己的屋里歇下。
　　片刻之间，沈潋便闯了进去，正好看到徐钊同着庾滕斋正扶在岳护的身边，帮着他顺气。望见沈潋到了，徐钊有些尴尬道：“岳公子看着人高马大，想不到酒量竟这样浅……”沈潋面色越发不悦，他便有些心虚地闭了嘴。
　　沈潋不知这样短的时间内，他们怎么把岳护灌成了这个样子，扭头一看才发现了桌上的骰子和酒碗，顿时便火冒三丈，硬是强压着对徐钊说道：“二船主若是想玩这些，尽管叫我，小护酒量浅，禁不得灌。还望二船主手下留情才是。”
　　徐钊摸摸鼻子，面上也泛了些酒色，悻悻道：“他不说，我们哪里知道他竟如此不中用，才喝了几碗便成了这个样子。”
　　沈潋怒气愈甚，一边为岳护顺气，一边扭头朝徐钊不屑道：“改日不妨也让我讨教一番，看看二船主又是怎样大的出息。”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敬，她撒了气出来，自己也有些后悔，毕竟徐钊是她眼下该哄着的人，这样说话难免冒犯。索性徐钊也喝了不少，又正在兴头上，并不将她的冒犯放在心上，反而有些新奇道：“想不到沈大人也识得这些个玩意儿，那在下真是当真要见识见识了。”
　　沈潋松了口气，朝二人说道：“小护喝多了，我先扶他回去歇着。二位不必介意，继续玩着便是。今日时间不早，夫人也有些身体不适，二位不妨就在我这里歇下。我先告辞了。”
　　徐钊本想叫她一同玩玩，见她心系岳护，也不好强留，只朝她一拱手，便继续倒开酒。
　　庾滕斋正要上前帮忙，沈潋冲他摇摇头，叫了两个小厮过来，将岳护撑好了，带回了房间。
　　小厮们备下了热水，伺候着岳护沐浴。沈潋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听着里面浅浅的水声，脸上有些发烫，满腔的怒火也渐渐被浇灭了下去。起身为他烹了盏醒酒茶，进来时小厮们已经将他扶到了床上，正要为他盖上锦被。
　　沈潋摆手要他们退下，将茶盏在床头小几上放好，亲手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蹬了鞋子坐到他身上，用力捏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地拉拉拽拽。岳护皱了眉头不舒服地嘤咛一声，沈潋脸上越发地狰狞起来，手底下却不由得撤了力道。
　　“还知道疼，知道难受。早干嘛去了？就你那点子酒量，连爹爹都喝不过，还敢去招惹那两个酒鬼？你就是成心招我的不痛快。得了，目的也达到了，我现在气的要死，满意了？”
　　岳护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见沈潋正咬牙切齿地坐在自己身上，脑子有些迟钝，却依旧伸手想将她环住。沈潋的腿正好将被子压住，他身上又疲乏无力，挣了几挣，仍然难以伸手，便有些不满。
　　沈潋见他睁了眼，仿佛还留了些神智，更是愤懑，身子往下虚坐了坐，语气极差道：“醒了？也省得我麻烦。”伸手将茶盏端起，“起来，喝了茶再睡。”
　　岳护半梦半醒地坐了起来，就着她的手将茶饮尽，而后伸手将她抱到怀里，头凑到她的颈窝处，满足地叹了一声，而后唤道“潋潋”。
　　沈潋只觉得自己的气力顿时泄了个干净。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同样将他环住，轻轻地拍打两下，柔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为难自己。他们若要喝酒，我陪着便是，左右我酒量大，骰子玩得也不错，吃不了亏。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摆到台面上让人家欺负？”她歪了头，望着傻傻睁着双眼的人，“记住了吗？”
　　岳护不说话，沈潋叹了口气，将茶盏回手放在小几上，而后双手环着他，轻轻地护他躺平，他也不反抗，乖乖地任她摆弄。只是在沈潋翻身准备下床的时候，突然坐起来将她拦腰截住。
　　沈潋有些懵，将他的双手从自己腰上拉下来，回过头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岳护只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低着头小声道：“你让我去讨他的开心。他要喝酒，我便陪着。”
　　沈潋将他的脸捧起来，一点一点去抚摸那一片绯红，他眸子轻颤，咬着嘴唇，神情委屈，既想让她知道，又不想看她担心，可爱极了。
　　沈潋的心软了下来，却装作严肃的样子问道：“那他若是想逛花楼呢？你也陪着？”
　　岳护顿时萎靡了下来，赌气一般地将她的手甩开，说道：“我去。”
　　沈潋憋笑憋得难过。他虽然酒量浅，可也的确并未多饮，更何况还尽数吐了个干净，睡上一觉也该没事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神智，看着竟是难得的孩子气。
　　但沈潋终究是舍不得他不高兴，即便是醉酒之中。于是仍然好言好语地哄着：“那样的地方自然不必你去。他当真喜欢，自己去就是了。若是胆敢强迫你，一酒樽扔在他脑门上，让他滚。我是想同他关系好一些，可也不是上赶着讨好。你不喜欢，不做就是了，我自己来便好。你不知道，那些东西，我是玩惯了的，熟得很。”
　　岳护却仍然有些置气，只是没有将她的手拂开，直勾勾地盯着她，被酒气醺得脸红，坚定地说道：“你要什么，我便做什么。”
　　沈潋笑得眯起双眼，坏坏地问道：“当真？”
　　岳护认真地点头：“嗯。”
　　沈潋也端正了面色：“你累了，我要你现在乖乖睡觉。”
　　岳护登时往后一躺。
　　沈潋被他幼稚的举动逗得直笑。从床上下来，取了鞋子穿好，又为他今晚第三次掖好被角，取了茶盏便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绕过了浴桶，见着屏风上的衣服还凌乱地搭着，回头朝他望了望，又将衣服取下来，一件件地叠好，抱在手上，打算带给小厮明日好好清洗。谁知刚走到门口，便被人用力箍在怀中。沈潋无奈至极，问道：“你又怎么了？”
　　岳护从床上迈了下来，被子散落一地也不去管，只死死地从背后抱住眼前的人，负气说道：“我睡不着。”
　　沈潋挣了挣，没挣开，知道现在和他说理也说不明白，只好低头示意道：“你先放开，我将这些放好，你要做什么，我陪你做好不好？”
　　岳护果然松了手。
　　沈潋将茶盏、衣服都在桌上放好，又回去将被子提到床上，用力地拍了拍灰尘，招呼岳护到自己身边坐好，费力地用被子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哄道：“你想做什么？我们做完就休息好吗？”
　　岳护低头凝着神，颇为费力地想了想，说道：“摘果子，你要接好。”
　　“现在才五月，没有果子的。”
　　“划小船，你要划桨。”
　　“外面海盗很多的，不安全。”
　　“放风筝，你要牵线。”
　　“我们手里没有风筝啊。再换一个？”
　　岳护显然有些不高兴，坚持道：“放风筝。”
　　沈潋心想，眼下府里人不少，若是岳护当真去撒酒疯放风筝，约莫明日酒醒之后一定以为是她的手笔，而后杀她泄愤。沈潋打了个寒战，灵机一动道：“记得吗？那个赌约，你输了，要服侍我的。”
　　岳护先是茫然，反应过来之后，脸越发红了起来，攥紧了被子，低头不语。
　　沈潋一看便知道有门，将他赶上了床，而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取了副棋盘上来，盘腿做好，说道：“来，五子棋，输的人要在脸上画乌龟。”
　　岳护侧了头，懵懂地望了她许久，才选了颜色，伸手按到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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