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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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波


      卫琳婵见沈潋着急,不愿多事,便在她的闺房里歇下,想着第二日再回府不迟。
      沈潋的屋中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地图,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卫琳婵只猜大约她也是刚来不久,并不曾置办什么,也不甚在意。晚上沐浴之后,托小厮寻了件沈潋的衣服换上,放了床帐,微微盯了会子天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卫琳婵醒了过来,婢子服侍着梳洗之后,才发现沈潋还不曾回来。本想着先回府换了衣服,可毕竟没有同沈潋告辞,不愿失了礼数,便静坐在屋内等着。
      府中偏院内,夫清有些踌躇。他只知道昨日卫琳婵来府中赴宴,便寻了沈潋问她自己是否需要出现。沈潋那时还不清楚卫琳婵的心思,便只道不急,让他耐心等着,自己会寻机会探探情形。一夜过去,夫清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好容易盼到天明,便立刻穿戴整齐,去正房找沈潋问询,无论好坏,心里多少能得些安稳。
      卫琳婵听到敲门声,满以为是沈潋回来,便赶紧起身亲自将门打开。正要说话,不料碰到的竟是惊诧至极的夫清,顿时失了言语,只愣愣地守在门前动弹不得。
      夫清更是恍如做梦一般。某日醒来,推开门,便能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脸。一时间辛酸、苦涩、委屈、恼恨等情绪纷纷涌了上来,让他连喘气都费力。
      还是婢子觉得奇怪,走上前来问道:“夫人?”
      两人回了神,卫琳婵心间一酸,黯然地先张了口说道:“抚台原是要你服侍她的吗。”
      夫清只觉得她的话像是一把利刃,瞬时便将他心中原本的柔情斩了个一干二净。冷声嘲讽道:“在下的确是风月里出来的人,自然是生来就要伺候别人的贱命。夫人自己高洁也就算了,难道也管着我们这些小人的营生吗。”
      见他如此神色,卫琳婵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出了怎样的蠢话,慌忙补救道:“我并非此意……”
      “且不说沈大人能够看得上我这副身子,便是当真有心,去买个干净的又能费上多少钱,非要用别人吃剩的吗?!况且沈大人同岳公子两厢情愿,自是恩爱非常,又如何能容得下旁人。沈大人不在,在下还是不叨扰了,告辞。”
      夫清转身要走,卫琳婵再顾不上许多,伸手将他死死地拽住,红了眼眶道:“是我错了。阿清,是我错了。”
      夫清顿时便僵在了原地。
      徐钊的屋子就在附近,听到兄嫂的动静,立刻赶了出来,拔了刀冲着夫清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对夫人不敬!不要命了吗!”
      卫琳婵心里更是绞痛,一时间又慌又急,连话都说不出来。
      夫清则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卫琳婵的手,一撩袍子径直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失礼,还请夫人恕罪。”
      徐钊不屑道:“什么东西,欺软怕硬,有胆子和爷过上几招,也算你是条汉子。”
      夫清只安静地跪在那里,下贱至极。
      卫琳婵费力地去拉夫清,泪流满面地朝着徐钊道:“这是我的堂弟卫清,他年纪小,还不懂事,二船主万不要同他计较,我定然好好管教。”
      徐钊懵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卫琳婵心碎不语,夫清冷漠凄清,徐钊更是一头雾水。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一个狼狈的身影冲了出来,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岳护昨日饮酒上了头,一时难以入睡,沈潋便陪着他下了半宿的五子棋,二人脸上尽是歪七扭八的小乌龟,漆黑一片,最后竟双双趴倒在棋盘上睡了过去。
      今早沈潋还未曾醒,便听到外面的争吵之声,先是迷茫了一阵,而后立刻反应过来,顾不上管岳护,蹬了鞋子便朝外面跑去。岳护也红着眼圈清醒过来,睁眼便见她一脸的笔墨,正要出言提醒,谁知她竟冲了出去。
      岳护在她身后扶额,顶着宿醉的头痛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人之间尴尬的气氛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滑稽驱赶得无影无踪。
      沈潋尚且无知无识,见几人方才还争执着,转眼便换上一副忍笑的样子,十分摸不着头脑,只好又问了一次:“你们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误会吗?”
      她望向夫清,懵懵问道:“你这是来寻我?昨日夫人不舒服,我便让她先歇在了我房里。本来打算挑个合适的时间让你们相见的,结果竟然……”她转头望了望卫琳婵道:“夫人?你不高兴吗?”
      卫琳婵脸上泪痕犹在,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当初我们生了点误会。阿清有些介意,我日后会好好解释清楚,抚台不必在意。”
      沈潋又朝夫清看去,见他听了卫琳婵的话,神情不再狠厉,只盯着卫琳婵呆呆地望着,并不像是痛恨的样子,便渐渐放下心来,朝徐钊解释道:“这位是夫人仅存的亲人,卫家旁支的孩子,也是夫人的堂弟。我听说他同夫人的关系,便将他带了来,本是打算送夫人一份大礼,谁知竟弄了一场误会出来。”
      见徐钊并不怀疑,沈潋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庾大人呢?庾大人没有出来吗?”
      徐钊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更是在心里笑得前俯后仰,强作镇定地说道:“庾大人说抚台府邸不大,一时间来了许多人怕是照顾不过来,便连夜回了府。”他顿了顿,极为费力地说道:“久仰抚台文采风流,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沈潋歪着头,听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卫琳婵却实在不忍,接了帕子擦了擦眼泪,才笑着说道:“抚台昨夜约莫是同岳公子下棋来着,脸上还有些围棋印子。”
      徐钊放声大笑。“岂止是围棋印子,大人脸上这是画的什么,乌黑一片,真真是文人情趣,我等实在佩服啊。”
      沈潋这才想起自己昨夜做过什么,顿时脸狂烧了起来,恨不得一门将这些人都拍死。
      卫琳婵心善,见她实在是难为情,瞪了徐钊一眼,伸手将她护在怀里,缓缓地送进了屋。
      几人这才散了去。
      岳护从窗户望去,见风波化解,伸手去捡床上的棋子,收拾整齐,下了床去洗漱。一抬头,看见自己的脸,竟也同沈潋并无二致,红着脸庆幸方才并未与她同去。又有些茫然,不知昨夜自己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琳婵亲自为沈潋拧了帕子,轻轻地擦着脸上的墨迹,沈潋方才丢了大脸,正是脆弱的时候,便贪恋着这样的温柔,仰着脸,垂着眼眸,乖巧地任她摆弄。
      卫琳婵见她这样,方才的郁结去了不少,温声问道:“昨日我占了你的屋子,见你匆忙,不曾相问,不知你又是在哪里过了夜?岳公子房里吗?”
      沈潋有些惊讶,差些跳了起来,慌忙答道:“我们并非那样的关系。只是他昨日饮得多了些,眼见着难受得很,醉酒后又睡不着要人陪着,我实在是不放心,便想了个法子陪他消磨了些时间,本想等他睡了再回房中小榻凑合一番,谁知竟睡了过去。我们并不曾……不曾那样过。”
      方才烧起来的热度还不曾褪去,便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沈潋实在是难为情得厉害,只得死死地阖上眼帘,自欺欺人一般地装作无视她的眼光。
      沈潋身上的衣服皱得离奇,一看便是和衣而睡,卫琳婵又是久经风月的,岂能不明白?见她的可怜样子,心中更是生出许多的怜惜。想到方才阿清的话,不免对二人的感情艳羡了起来。
      沈潋等了一阵子,不仅没有听到卫琳婵的答语,更是发现她手中的帕子正贴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疑惑地唤道:“夫人?”
      卫琳婵清醒过来,歉然一笑,重新为她湿了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沈潋却阻了她的手,凝神问道:“方才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琳婵仍然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拭,神情却忧郁起来,苦笑道:“是我说了过分的话。他敲了门,我只当抚台已经将他收入了房中……我以为抚台是喜欢他的,日后海盗们俯首称臣,便会将他召回来。我当时是真的欢喜,若事实如此,抚台定然不会亏待他,我虽有不甘,但真是替他高兴。”
      她啜泣了起来,沈潋一慌,担心她误会,赶紧道:“我同他并非这样的关系。我今生只喜欢一个人,也只会同那人在一起。”
      卫琳婵更是悲从中来,羡慕着沈潋的幸运,感慨着自己的命数,更是心疼着夫清的委屈,一时间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沈潋又急又担心,手足无措地在她旁边挪来挪去。婢子更是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呆怔怔地杵在一旁,连帕子都递不过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卫琳婵才止了哭,红着眼睛同婢子说道:“你告诉二船主,让他收拾好了先回去,我同弟弟还有些心结,要让抚台帮忙一解,一时半刻不会回去,让他不要等。”
      那婢子忙不迭地去了。
      沈潋忧心地望向她。
      卫琳婵等婢子出去了,才苦笑着说道:“不怕抚台笑话,这个丫头并不是我的人。阿清的事,我不想让旁人知道。”
      沈潋认真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卫琳婵拿帕子点着眼泪,接着说道:“抚台不必多心。我知道抚台是值得托付的人,所以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够跟在抚台身边。只是他却没这个福气。他一直是个福薄的人,天公从来不肯好好待他。”
      她又有了些哭的意思,只是强压着,不肯哭出声。
      “他只当我是在嘲讽。花楼里出来的人,我又比他高贵多少?无非是身价高上一些,顶破了天,做的还不是一样腌臜的营生?外人当我是千金难求的花魁,扒了这层衣服,伺候谁还不是鸨母说了算,我自己能决定个什么?到了床上,更是一般的阿谀逢迎,一般的无耻下贱。我们个个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着人家随心宰割。鱼肉还有彼此嘲讽的资本吗?
      对,我眼下是跟了徐郎。这几年的确受着百般呵护。妓子们总当从了良便能改头换面。呵,可笑。为奴为婢的人,人家买了来,自此生杀大权尽数握在人家手里。哪日年长色衰,或者是失了新鲜,挥手便打发出去,又有什么情分可讲?便是我自己,当初赎身的钱是自己出的,那又怎样?如今不过仍然依附着他,每日百般讨好,只求个活命罢了。有什么光彩的,难道只因着这个便比别人贵重了些?”
      沈潋不由得想到了夫清。昔日百般恩宠,一朝弃如敝履。云泥往往也只有一线之遥,只看主人心情如何。又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夫清会发那样大的脾气,对着一个昔日曾经爱慕的女子。毕竟是世家子弟,骨子里是化不开的清傲矜贵。身陷泥潭,本便痛苦至极、心碎至极,仿佛身上被活生生剐开几道见骨的口子,往出喷涌着腐烂腥臭的脓血。本想要穿上华丽的衣物遮掩,让旁人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狼狈。谁知,这样的伤口却由自己最亲近的人掀开,血淋淋地将自己最肮脏最恶心的一面暴露了出来。
      何等的难堪。
      卫琳婵见她听得认真,不觉露了真心,抓着沈潋的双手,含着眼泪说道:“抚台若是想达成目的,大可不必让阿清前来。有什么要做,交给我便是了,我做起来也更方便些。只求抚台日后对海盗痛下杀手,能够念在今日的情分上,在我死后多多照料他。”
      卫琳婵泪水盈睫,可怜至极。可沈潋的心却蓦地一惊,意识到卫琳婵大概并非看上去这样简单,很大可能是徐迟派来探听虚实的一只耳朵,并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做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将她的手甩开,斥责道:“夫人这是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将夫清再送到海上,还是让他跟着我罢了。左右我也不缺这一口饭钱。今日我们也不便再谈,夫人的意思,我定当传达。若是夫人不放心,私下来杭州看望便是,我定不阻拦。”
      说罢,竟是起身要走。
      卫琳婵急了,赶紧上前将沈潋拽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急得满面泪痕,“抚台别急,我当真只存着托付的意思,哪里能有什么怀疑?抚台亦是女子,定会理解我心中所想。我对他的歉疚太多,此生哪怕拿命来偿,同样心甘情愿。我只有这一点心思,若是说了什么错话,抚台责罚我便是,我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抚台好好待他。”
      沈潋这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帮她擦着眼泪,同样红了眼圈,微笑着望向她,说道:“那我便也同夫人说几句体己话。我们身为女子,不会将功名前途看得太重,最珍惜的,也只是一个心上人罢了。我今年不过双九,皇上便派了我来巡抚浙江这样危险的地方。我自知没有治国安邦的能力,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懂军事,上任以来也从未干涉过席总兵的活动。席总兵同我说好了,让我负责海盗,他来剿灭倭寇。我自然不想动兵,只愿以招安的方式求个安宁。东海的海盗尽数仰仗徐船主,徐船主若能归顺,浙江便安了一大半,到时,我定上书为船主求个赏赐。船主也是生意人,并非有意与朝廷作对,朝廷给了封赏恩荫,船主便能在大周境内安稳度日。到时船主与夫人纵情山水,岂不快活?我同样也少了许多麻烦,将倭寇之事交付席总兵,便能与小护安心过日子。这就是我的本意。至于夫清,夫人若是放心,我定为他搜罗些家世清白的女子,让他也有个家。”
      卫琳婵弯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本便对这些事情生得厉害,只是偶尔听徐郎说些才能稍稍有些认识。方才说得不对,抚台不要同我计较才是。改日回去,我定与徐郎好好说说抚台的意思,定当劝徐郎归顺朝廷。”
      沈潋欣慰地笑道:“如此,便多谢夫人了。只是不知夫清……”
      卫琳婵想了想,说道:“先前有些担心他被徐郎拖累,既然没有这样的危险,我想将他带到船上,让他也学着些其他的活计,日后也好有个出路。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沈潋朝屋外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我今日去同他说清楚,也问问他的意思。夫人不必担心。夫清他并不是狭隘之人。”
      卫琳婵放心道:“如此,我等着抚台的好消息。”正要出门,突然想到什么,有些紧张,回头对沈潋道:“昨日实在不方便,我私下取了抚台的衣服来换。过阵子定当为抚台送几套新的过来。”
      卫琳婵是妓子,昨日虽然私自穿了沈潋的衣服,但实在是情急之举,今日想起来,才有些担心沈潋嫌弃自己不干净的身子。既是真的感到抱歉,又想借机看看沈潋的反应。
      沈潋一听,果然有些恼怒。卫琳婵心里一紧,只听到她说:“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比夫人小了几岁,夫人便是我的姐姐一般。姐妹之间换了衣服来穿,那有计较的道理!”说着,她又上前来上下打量,“只是夫人身量娇小了些,穿我的衣物怕是不太自在。过会子我让人为夫人量身做几套。”
      卫琳婵心里一暖,欢喜她肯亲近自己,忍不住翘着嘴角说道:“不必那样麻烦。我素日里衣物也不少。只是偏爱你这一件,想请个裁缝,稍稍剪裁一番,日后穿在身上,也是我们的情分。”
      沈潋见她是真心对自己,有些高兴,又觉得难过,忍着辛酸做出滑稽的样子,调笑道:“既如此,我这里衣物还多,尽数给夫人送过去。夫人也不必多给,只按十两一件付了钱便是。”
      卫琳婵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道:“你倒是聪明,我凭什么要上你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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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少见地爆了字数,好想偷懒啊啊啊啊啊啊啊
    能做到(基本的)日更,全凭着我对女儿深沉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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