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等待


      第二日,沈潋与岳护起了个大早,在门前等候了片刻,便看到冯化吉带着一个小厮走上前来。那小厮手里捧着一个雕花的四方木盒,约摸有十二三寸长,七八寸高。见二人好奇,冯化吉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装满了鹌鹑蛋大小的珍珠,成色极好,即便是在有些昏暗的烛光下,也白花花地晃得人眼晕。
      冯化吉取出一颗随意把玩,看着沈潋微笑道:“我身在杭州时,便挑了些成色好的南珠,想着有朝一日或许用得到。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场。我那里还有几颗小一点的,做坠子是再好不过了。贤弟若不嫌弃,改日托人做好了送来,就当是为兄的一片心意。”
      沈潋摇头:“怎好平白受冯兄大礼。”她伸手探进自己的领口,摩挲一阵子又放下手,笑着对冯化吉说:“我已经有了珍视的坠子,别的再好也比不过。冯兄的美意我心领了,多谢。”
      岳护正站在沈潋的右后方,垂眸便看到沈潋方才轻轻摩挲的那条红色的小绳,心里既暖又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坠子是沈潋及笄时他亲手做的,红色的细绳吊着一只小小的木制兔子,那是沈潋的属相。兔子的做工稍嫌粗糙,可表面打磨得光滑至极。沈家家徒四壁,岳家同样不遑多让。但是他仍然想送一份礼物给沈潋,哪怕只能逗她乐一乐……的确,岳护从未想过,沈潋会真的贴身戴着它,一戴就是三年。
      冯化吉将沈潋与岳护两个人如出一辙的柔软神情看在眼里,但笑不语。还是沈潋率先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回身掀开了一方木盘上盖着的红绸布,微笑着说:“我实在没什么别的东西好送,昨天去兑了三百两金子,应该也能够应付过去。”
      沈潋表现得仿佛浑不在意,岳护却想到前一天夜里,沈潋趴在桌子上,死死盯着眼前的木盘,狠狠咬着指甲磨牙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沈潋脸上刚刚的红晕还没消下去,眼见有愈演愈烈之势,冯化吉还笑着打趣:“三百两金子,两千四百两白银,竟能面不改色。贤弟果然是……视钱财如粪土啊。”
      沈潋被踩了痛脚,当即抬头怼道:“冯兄一掷百珠,鄙人望尘莫及。”
      冯化吉忍笑回道:“承让承让。”
      三人坐上一辆宽敞的马车,由冯化吉的家仆驾车,朝袁府行驶而去。
      沈潋好奇道:“分明昨日冯兄是孤身轻装简行入的客栈,怎的却突然多出这一人一盒一马车?”
      冯化吉把玩着自己身上的一块白色玉玦,玩味道:“贤弟到底是年纪尚小,不懂得这些个腌臜事。我等虽是外官,但也有入京述职之时。袁阁老是雁过拔毛且睚眦必较之人,礼重还好说,倘使礼轻亦或无礼相赠,我等的日子便难以为继了。”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那头岳护已经面带怒色沉声道:“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何止千万,便全都任由他宰割?”
      冯化吉大吃一惊,谑笑道:“这位贤弟是头一天降生在世上?如此不谙世事,倒也少见。难不成,沈伯父竟是个一尘不染的?”
      岳护脸色涨红,沈潋知他心中所想,从袖子底下抓住他的手,温柔地来回抚摸他的掌心,扬起头对冯化吉说道:“乱世之中岂能独善其身?父亲身居官场,自然也得遵循为官之道。我们一介粗人,哪里晓得这些见识,总以为这天下是尧舜盛世,天高地阔、朗朗乾坤。冯兄休要取笑。”
      冯化吉点点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岳贤弟的性子,果真是爽快。”
      沈潋心里想着:你要是加把劲,接着嘲讽几句沈之期沈老大人,岳护一定会“天然去雕饰”地打爆你的狗头。
      冯化吉接着说道:“外官入京,贵重礼物定然是要委托镖局先行发送,派自己的亲信一路相守。故而昨日,我到达客栈之后,阿来才带着东西来寻我。阿来随我入京的次数多,也是惯了的老人了,明白这些路子,昨日便先行租了一辆马车来,免得让袁府的家仆看轻。否则,见袁阁老一面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沈潋心里感慨着,这些家仆不过看门狗一般,竟也敢给朝廷官员甩脸色,袁晛权倾朝野,果然所言非虚。
      于是沈潋真心实意地朝着冯化吉拱手:“托冯兄洪福,否则我二人不知要走多少弯路了。”
      冯化吉满是无奈地感慨:“谁曾想我辈官员最熟知的,并非浩浩典籍国计民生,而是虚与委蛇人情世故?长此以往,朝廷选士,哪里还能任人唯贤?不过是看谁更懂得溜须拍马,谁更出手阔绰吧。可叹,可叹。”
      沈潋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马车内就这样默了下来。
      不多时,马车便到达袁府门口。此时朝日将升,不过微微透出一点亮色,袁府门前已然大排长龙,竟然有些门庭若市的意思。许多辆马车堵在府前的空地上,更有许多人强忍着清晨的湿冷,难耐地踱来踱去。
      沈潋放下车帘,心有余悸地说道:“还好我们起得早,否则今日定是不能得见阁老一面了。”
      冯化吉却大笑道:“来得早又如何?会面与否,可不是单凭到来先后的。”
      沈潋正在咀嚼话中含义,突然阿来掀开车帘,朝冯化吉说道:“大人,前面马车里的大人想要拜会一二。”
      三人朝外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公子从前面的马车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同他们打着招呼。冯化吉笑道:“贤弟若不嫌弃,不妨光临愚兄车中。”那人同样笑着应了,撩起袍子便径自跳了下来,闪身进入了冯化吉的马车。
      沈潋忙着朝岳护挤了挤,腾了个位置出来。
      那人落座后,也不认生,大方地介绍道:“小可姓徐,名安顺,山东兖州人。三位是?”
      冯化吉颔首道:“在下大同冯化吉。”
      沈潋拱手道:“在下济南沈潋。”
      徐安顺欣赏地看着岳护,说道:“这位兄弟真是器宇轩昂、英武不凡。不知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官居何职?”
      岳护不卑不亢:“在下岳护,承蒙大人抬爱。不敢与大人比肩,只是一位侍从罢了。”
      徐安顺听罢,颇为惋惜地看了他许久,才转头对沈潋说道:“兄台好福气。”
      沈潋戏谑地看了岳护一眼,后者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幸好沈潋很快便移开眼光,重新看向徐安顺,笑道:“这声‘兄台’可不能妄担。小可今年正逢双九,不知阁下是何年生人?”
      徐安顺惊奇道:“那我倒要称足下一声‘贤弟’了。愚兄是承平十五年生人,比贤弟虚长五岁。”
      冯化吉拍拍二人肩膀,道:“两位贤弟都是青年才俊,我大周的日后,还要仰仗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到底是年纪轻轻,徐安顺口里连连说道“哪里哪里”,面上却是春风得意。而后,他又说道:“冯兄年纪在我二人之上,想必功名也比我二人更早。敢问冯兄是何年的进士?”
      冯化吉平静道:“承平二十三年,二甲第五。为官十五年,如今从六品官职。”
      徐安顺敬佩道:“果然冯兄是官场的老人了,日后还望冯兄提携小生一二。小生是承平三十五年的进士,三甲第十四,为官三年,现如今从七品官职。”
      冯化吉赞许道:“贤弟年仅双十便能榜上有名,实在是天纵英才。现如今官居七品,飞黄腾达定在举手之间。还望贤弟能够看在今日相识,日后多向圣上美言几句,愚兄感激不尽!”
      而后,徐安顺望向沈潋:“不知贤弟又是哪年登榜?”
      沈潋面不改色:“承平三十四年,在下……”
      徐安顺难以置信地打断她:“三十四年……贤弟不过十四岁,竟然已经考中进士了吗?”冯化吉同样惊诧地等着她的回答。
      沈潋摸了摸鼻子:“不,我想说的是——承平三十四年,我乡试上榜。此后便不曾应试。”
      徐安顺大失所望,淡淡地道:“如此说来,阁下不过是个举人。”他一抬眸,眼神中多了几分轻蔑:“一个小小的举人,不好好地当你的县官,跑这里来做什么?还指望袁阁老把你提拔成知府,让你大笔大笔捞银子吗?”
      岳护攥紧拳头,狠狠地盯住他。徐安顺被他的恫吓的眼神刺了一下,慌忙看向别处。
      沈潋却依然不以为意:“在下中举之后,并未去争一官半职。在下入京,也不过是来袭家父的官位。家父官居四品,在下但凡拜官,定不会在此之下。由此观之,进不进士,于我而言,实在没什么要紧。况且我乡试拔筹,御史们便接连不断地弹劾我父亲,说我父亲暗箱操作、联络考官、泄露试题、私改试卷……那些折子堆起来恐怕比我还高些。我觉得无趣,便不再应试。徐大人若是因此瞧不起我,我倒也无话可说。”
      岳护也回忆起那段日子,一身傲骨的沈之期对那些弹劾的折子完全置之不理,私下里却气得要命,连修养风度都不顾了,一叠声地骂那些御史是“不长眼的东西”、“吃饱了没事干”、“知道个屁”。每天闭门谢客,得空就往沈潋屋里跑,指着沈潋的鼻子恐吓道:“一年以后你进京赶考,考不出个样子来就直接滚出我沈家!我沈之期做了一辈子的清官直臣,绝不能因为我女儿做了榜首便任人摆布任人污蔑!”
      沈潋本身不觉得有什么,他们弹劾他们的,难不成能掉她一块肉怎的?谁知老爹动了真气,日日到她面前威逼利诱。沈潋往常还认为会试也就是那么回事,正常发挥也就行了;如今也实在受不了老爹的三令五申,一掀桌子:老子不考了!
      起初,沈潋还跟沈之期谈谈人生讲讲道理,说什么反正沈之期是要退休的,官位是要沿袭的,品级又是不变的,为百姓谋福利谋发展也是一定会贯彻到底的……是不是进士又有什么关系嘛!沈之期点点头,随手抄起一把笤帚就朝沈潋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怒火滔天道:“有什么关系?不是进士你如何在朝中立足?不是进士你哪里来的底气?不是进士别人怎么看得起你?怎么,凭你有个爹吗?”
      之后的一个月,济南城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沈之期老大人可能会从任何一个角落钻出来将沈潋“缉拿归案”,沈潋也可能会从任何一条小路逃之夭夭。也正是那个时候,沈潋开始和城里的一众流氓无赖一同混迹,沾染上了许多市井习气。最终沈大人宣告投降,弹劾风波也终于渐渐淡去,沈潋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也迎来了人生第一顿,也是最丢人现眼的一顿板子。
      沈潋挨打的那天,沈家门外高朋满座座无虚席,济南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发地挤在一起,来见证沈之期亲手为这场旷日持久的闹剧画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句号。半个时辰后,五十七岁的沈老大人终于累得连家法都拿不住了,众人才开始在沈潋鬼哭狼嚎的哀声里逐渐散去。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93119/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