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作者: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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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听


      客栈里新来的客人颇为聒噪。
      沈潋和岳护在二楼便听到了这位中年男子浑厚的大嗓门。
      “小二!一间客房!慢着,不着急住,先来几个招牌菜。爷跑了两个多月,终于能吃顿像样的饭了。……爷得在你这儿住个几天,伺候好了,好处少不了你的!行了,别杵着,给爷叫菜去!”
      小二忙不迭地去了。
      沈潋从楼上低头看一眼,便双眼放光地迎了过去。岳护面色不虞,但也不说什么,紧紧地跟上。
      只见沈潋一屁股坐到了那人身边的木凳上,而后才彬彬有礼地问道:“我看这位兄台实在面善,不知兄台介不介意和在下拼张桌子?”
      岳护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一路上,她“看着面善”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千二。
      沈潋虽是女子,眉目间却很有一股英气,再加上平日里放浪不羁惯了,行为举止便带着一点江湖英豪的洒脱。她此时眉眼含笑,实在让人生不出厌恶,那中年男子又是个话多的,自然是没有意见。沈潋便又自作主张地叫了岳护入座。
      还不等沈潋开口询问,那中年男子便介绍道:“学生姓冯名渊,本是山西大同人氏。敢问贤弟从何处而来?”
      沈潋依样一拱手,谦逊地说道:“小生沈潋,山东济南府人氏。”说罢右手翻掌,向冯化吉介绍:“他是我的……”
      岳护的拳猛然收紧。
      沈潋恍然未觉,犹豫一下,继续说道:“他是我的侍从,名唤岳护。”
      岳护怔了怔,苦笑了一下,拳头缓缓松开。
      沈潋说完,高高扬起胳膊,大声招呼小二:“这顿饭记到我账上,把你们的招牌菜端个七八盘上来!”
      冯化吉拱手拜谢:“那便多谢贤弟了。”
      沈潋风度翩翩地回了句“哪里哪里。”而后好奇地问道:“兄台说自己是大同人氏。可大同距京城不过七百里,如何用得了数月的奔波?”
      冯化吉摇头,叹道:“不瞒贤弟,在下并非由大同而来。在下原是杭州同知,从六品官职,只因杭州倭寇成患,皇上大为震怒,杭州官员惶恐,故而在下先行向袁阁老递了状子,托袁阁老帮我另谋了个官职。”他摆了摆手,“贤弟见笑。我等拜官也要考虑身家性命,倘使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革职降罪还是好的,都像他陈泽陈大人一般,自己身死也就算了,连子孙后代都被株连,这官啊,还是不做的好。”他摇了摇头,举起瓷杯欲饮,到嘴边时才想起此中不过一点淡茶,转手将杯中茶倒浇在地下,长叹一声。
      沈潋立刻招手:“小二,来一壶杏花春!”
      正是阳春三月,鸟雀在屋外的老树上恣意欢谑,桌上热一壶醇香的汾酒,往嘴里一送,就好像能够浇灭满腔腾挪婉转的愁。
      沈潋为冯化吉斟了满杯,又拿过岳护的杯子。岳护按住她的手,摇摇头。沈潋便不管他,转手为自己也斟了半盏,浅酌一口,方且问道:“兄台说起的那位陈大人犯了什么事?”
      冯化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那位大人,倒也实在是个苦命的。陈泽陈大人原是浙江布政使,上任不满四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浙江本身是个好地方,陈大人又不扰民事,因此治下口碑极好,圣上也多次嘉奖。谁知道近几个月倭寇不知从哪里潜了进来,骚扰我大周百姓,掠夺钱财货物。百姓不堪其扰,寻求官府庇佑。陈大人雷厉风行,和按察使席阚立刻整顿军队,逮捕倭寇。谁知道,倭寇竟然越打越多,还牵扯出几股海盗……眼看形势失控,陈大人私下与海盗和解,走官银赔了海盗几千两银子。”
      沈潋重新为冯化吉斟了酒,疑惑道:“先不说走官银已经是有违律法,这陈大人拿钱去喂海盗,不是割肉饲虎吗。”
      冯化吉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可是眼看州府军队连连失利,沿海防线孤军奋战难以为继,情急之下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拖一时是一时啊。陈大人紧急转移了沿海几个城的百姓。可是百姓向来耕田为业。离开祖产,一无土地二无银钱,拿什么生活?其中也不乏些许暴民,干脆投了山贼。浙江现在当真是水深火热乌烟瘴气。圣上得知,一怒之下夷灭陈泽大人三族,按察使席阚杖责四十永不叙用,浙江一干官员全部受罚。唉,要是还在那个地方待着,我等怕是都没有活路了。”
      冯化吉说完,又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拿过酒壶自行斟满,朝沈潋连连摆手:“嗐,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贤弟从山东而来,所为何事?”
      桌子上已摆了一道烤牛肉、一道水晶肘子、一道菜包鸡、一道海参丸子、一道京酱肉丝、一道蟹黄蛋羹,小二又呈上来三碗炸酱面。沈潋取过筷子分发给三人,笑着说道:“边吃边聊,兄台请!”
      等到二人又各饮了一杯,沈潋咂咂嘴,感慨地说:“弟弟不敢欺瞒哥哥。家父抱恙,向圣上乞过骸骨,幸得圣上体谅。按朝制,子承父业,我此番入京,便是要禀明圣上,求个官职。”
      冯化吉面有疑惑:“我大周晋官但凭科举,几时也可父子相传?贤弟莫要寻我开心。”
      沈潋作势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寻常官职应是不可。但我沈家在太祖开国时曾效过一点犬马之劳,太祖龙恩浩荡,封先祖为靖远伯,恩茵子孙。到我这辈,仍然是仰仗着一点皇恩苟且偷生罢了。”
      冯化吉神秘莫测地笑道:“眼下大周北有俺答,南有倭寇,虽是太平之局,仍有险恶之兆。我辈非有救国济民之才,不过保得妻儿老小一份口粮,绵延子嗣。便是‘苟活’也未尝不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我辈注定要被大浪淘尽的,倒不如早早避居二线,求个平生安稳。”
      沈潋同样笑得高深:“兄台果真是明白人。”说着,顺手往岳护的碗里夹了几片水晶肘子。
      二人推杯换盏间,冯化吉突然想到什么,搂住沈潋的肩膀,凑近沈潋已染上微红的脸,正要说话。岳护登时蹭地站了起来,把冯化吉吓了一大跳,搂着沈潋的胳膊也不由得放下。沈潋赶紧回头抓住岳护的左手,以眼神安抚。岳护冷哼一声重新坐下,仍是冷冷地盯了冯化吉一刻,才把目光移向别处。
      冯化吉无端打了个冷战,干巴巴地说:“贤弟这位侍从可真是尽职尽责……”
      沈潋歉然一笑:“真是对不住兄台。这位,”她头也不回地拍了拍岳护,“比我爹还要宠我,总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是要害我的。兄台千万不要介怀。”
      冯化吉口里说着“岂会岂会,理解理解”,视线却一直不敢往岳护那边斜。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岳护神情突然变得极其不自然,面颊上也可疑地泛起了一点绯红,甚至有些微微的坐立不安。
      经这一吓,冯化吉也不敢和沈潋太过亲密,只好朝着右边的方向倾斜身体,凑到沈潋耳边小声说道:“贤弟既是要取官,不如同我一道,先去拜谒袁阁老,再入殿面圣。我与袁阁老的义子薛文秀有些交情,贤弟与我同去,行事也方便些。”
      沈潋震惊自己一顿饭吃出了这么大的惊喜,连忙道谢。冯化吉却只是摆摆手,平静道:“如今大家入朝为官,能帮衬便帮衬些。近几年因为这些个小事断送前程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沈潋有些明白过来,端正面色,无比虔敬地对冯化吉说道:“多谢。”
      冯化吉反倒笑起来,坦然地说:“世道是这样的世道,但再脏再差也未必不能活得顺心。况且朝中一家独大的日子也不短了,想必天翻地覆也无需太久。我辈还是先看着别人去开太平盛世,而后再去为天地立心吧。”
      沈潋微微颔首:“可无论何朝何代,百姓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不能坚守正道,无法开创纪元,至少也该为藉藉生民守一处安宁。”
      冯化吉哈哈大笑:“贤弟果然是个妙人。”
      沈潋同样笑着,眼神却无比坚定。
      岳护嘴角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即刻便成了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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